03 習慣
沈逸一直是覺得,人與人之間的關系其實是需要和被需要的關系,不管是物質上還是精神上。
天子需要百姓的擁護,百姓需要天子給他們一個和平的家;晚輩需要長輩的撫養(yǎng),長輩需要晚輩的尊敬和贍養(yǎng);朋友之間相互需要相互慰藉相互安慰;夫妻之間需要相互陪伴相互依靠……
所有的關系,都是在需要和被需要之間建立起來的,所以,慕允到底要從自己這里索取到什么呢?
清晨,沈逸早早的起床了,他一直都淺眠,不管多晚睡,早上都差不多準時起。
這會兒他正坐在小土堆上,手里扯著土地里無辜的小草,他才不相信慕允只是想讓自己幫他療傷。
要是真的是這樣,那慕允何必把他的秘密說出來,只要慕允能乖乖地接受調查,只要不是土匪就可以了,自己絕對會幫他療傷且送他離開,說不定還能拜個把子,以后江湖好相見啊。
所以,沈逸斷定,慕允這逼肯定還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
慕允的傷一天換兩次藥,早晨一次,晚上睡前一次。
他點名了要沈逸去幫他,那沈逸只能去了。
鑒于他之前那欠揍的表現(xiàn),沈逸決定,大早上地去把他叫起來,哼,他還能怎樣!于是乎,沈逸往南衣那邊跑了一趟,把藥箱拎到了慕允營帳前。
他氣沉丹田,正準備以最正宗的獅吼功來親切地問候慕允。
沈逸一臉微笑,呼了一口氣,“唰”的一下掀開了營帳,伴隨著晨光一起進營帳,“慕允!起--”
“床了?”
看到已經(jīng)坐起來的慕允,沈逸突然就出不來聲了,最后兩個字要多小聲有多小聲,直接就變了調。
“嗯,將軍這么早?!蹦皆瘦p輕點頭,聲音較之前已經(jīng)回復了很多,聽起來像潺潺流水,倒是把沈逸帶進來的戾氣沖得一干二凈。
頂著慕允似笑非笑的目光,沈逸垂頭喪氣地走進去,軟趴趴地打了聲招呼,“習慣了,你也這么早啊?!?p> “習慣了?!?p> 沈逸放藥箱地動作一頓,暗自里把自己罵了個遍,他怎么那么蠢,暗閣里哪個人是閑著的,那可是出了名嚴苛。
自己怎么那么笨呢?
雖然不是專業(yè)的大夫,但是常年在戰(zhàn)場上,換藥這種簡單的事情,沈逸做起來還是十分熟練的。
看到沈逸拿出藥來,慕允乖乖地轉過身去,先脫掉外衫,留下單薄的白色里衣,然后就停下了動作。
“干嘛呢,繼續(xù)脫啊?!鄙蛞菘吹剿A讼聛?,不明所以。
慕允背對著他,緩緩說道:“將軍,你可以嗎?”
可以嗎?
可以什么?拜托你不要說出這么令人誤會的問句好嗎?
沈逸翻了個白眼,聲音悶悶的,“你當初要讓我來伺候您換藥的時候怎么沒想過可不可以?我現(xiàn)在說不可以,還能走嗎?”
“不能?!?p> 慕允溫和卻不乏強勢的聲音傳來,隨之而下的是他僅剩的一件里衣,露出左肩,猙獰的傷疤在一片光滑潔白的皮膚上顯得格外扎眼。
像是一條丑陋的蜈蚣,扭曲地趴在他的背上。
傷口縫了線,已經(jīng)過了三天也還只是結了一點痂,黑色的痂還泛著紅色的血,再配上潔白的皮膚,強烈的視覺沖擊讓沈逸覺得有些扎眼。
他輕輕的取了藥,然后涂抹在傷口處。
“疼嗎?”
“還行。”慕允話音剛落,忽然感受到背上一絲輕柔的風,使他渾身一抖,“你……”
沈逸一愣,白凈的小臉悄悄爬上了紅暈,哇了個去,自己剛剛干嘛了?怎么會給慕允那個家伙吹傷口,他疼不疼關自己什么事啊,疼死他算了。
“我干嘛了?你傷口上有……有個小東西,我把它吹掉而已?!?p> “是嗎,那多謝將軍了?!蹦皆视心敲匆唤z調笑的意味。
沈逸再次狠狠的白了他一眼,并且暗自發(fā)誓再理他自己就是狗。
然后,沈逸便眼觀鼻,鼻觀心地給他上好了藥,并且在抹最后一下的時候,還加重了點手勁兒,疼不死你。
上好了藥,早飯也做好了,沈逸收拾了一下,便出去把慕允連同自己的早飯一起端了進來,這也是照顧他的一部分。
“吃飯?!?p> 絕對稱不上和善的語氣,但某人就很無所謂,“我左手抬不起來?!?p> 沈逸微笑:“我,喂你?!?p> 心里想著,怎么不把你餓死呢?
無奈手上卻只能乖乖舀起一勺粥,送到慕允嘴邊。
慕允看向沈逸,眨巴著一雙桃花眼,“燙。”
無辜且可憐且無辜……
沈逸:……我天啊,怎么會有這樣的人,不要臉還裝可憐,冷靜,千萬不能給騙了。
“你別用那張貼著人皮面具的臉看著我,想想都起雞皮疙瘩?!?p> ……依舊看著他。
沈逸認栽,默默地吹了吹粥,然后再送到他嘴里。
這是被逼的,自己絕不是小狗。
一勺一勺地伺候慕大爺喝完粥,沈逸才終于拿起自己的早飯,坐在一旁慢慢地吃了起來。
他吃相很好,吃得迅速又斯文。
慕允看著沈逸吃飯,似無意問道:“你為什么會想來打仗?”
“哪有為什么,保家衛(wèi)國?!鄙蛞菀矝]看向慕允,只自顧自地吃著。
“如果不是情況特殊,又怎么會讓女子來這荒涼殘酷之地呢?”
慕允說這句話的時候,沈逸剛好咽下最后一口饅頭,快速警惕地看了一眼營帳周圍,警告地看著慕允,“在這你可別給我亂說,不然我管你是誰,照打無誤!”
“從小跟著父親習武,該學的不該學的都學了個遍。當時父親突然告病,唯一的兄長從了文,還正巧要參加殿試。我們一家很好,但是,要先有國,才能有家。竟然我有能力,那又有什么理由不上呢?”
不似之前的伶牙俐齒,輕輕柔柔的聲音讓慕允心里一顫,一時竟分不出這聲音的男女。
“所以,五年前,將軍府傳出消息,將軍嫡女沈綰之,年芳十八,去高山拜師學藝,閉關五年?!?p> 沈逸有些驚訝地看著他,隨后又釋然了,“這消息你都知道,我以為只在京城里有傳,畢竟這也不是什么大事情,沒想到你們暗閣還挺八卦的嘛。”
慕允眼里有一絲不自在,一閃而過,“五年過去了,你打算怎么辦?”
“怎么辦?”沈逸收拾著碗筷,又是那副嘻嘻哈哈的模樣,“這你就不用管了,我要去校場,有事……也別叫我,告辭?!?p> 不久,群青又出現(xiàn)了,“主子,什么吩咐?”
“你去趟南寧國,看看他們最近又要有什么動靜?!?p> “是?!比呵鄳曄А?p> 慕允看向營帳外,抬了抬左臂,臉色微沉。
沈逸這么說就說明他有信心能夠在年關之前歸京,那他定是收到什么消息,能保證南寧國在短時間內投降。
要么是取了南寧國皇帝的首級,要么就是將南寧國軍隊徹底擊敗,取大將軍龍傲首級。
這么來看,只能是后者了。
沈逸,沈綰之,你還真是有膽量。
一晃又過了幾天,白晝越來越長,夜晚越來越短。
沈逸每天是忙得不可開交,慕允這邊和校場兩頭跑,過得絕對不是和和睦睦,每次和慕允的拌嘴均以失敗告終。
沈逸覺得,這是某種不可抗力,每次自己堵他幾句,他總是能心平氣和地回一句來噎死你。
有時候真想上去把他的嘴像他的傷口一樣一起縫上。
這天早上,沈逸照常來到營帳外,提著藥箱,想著慕允那傷口過幾天好像就能拆線了,那自己的使命應該也快結束了。
面無表情地掀開營帳,正準備再跟慕允大戰(zhàn)個三百回合的沈逸驀地發(fā)現(xiàn),床上空空如也,只有一床薄被整齊地疊在那里。
這個人好像……是走了。
沈逸走進去,照常坐在床邊,床上還殘留著慕允的氣息,但被褥已經(jīng)冰涼,看來是半夜走的。
“呵,行啊,走的還挺快,是怕我不讓你走啊還是怕我殺人滅口,好歹我還伺候了你好幾天,一聲不吭就走,你還真是能耐!”
沈逸憤憤地提著藥箱出了營帳,直奔南衣那里去。
南衣看到他驚訝了一下,“今天這么快,沒換藥嗎?”往常都是換完藥直接端早飯去吃,今天怎么剛從自己這里離開就又回來了。
“吵架了?”
沈逸陰氣沉沉的坐在那里,一聲不吭,眉目間都在告訴別人,老子很生氣,別來惹老子。
半響,沈逸才開口:“慕允走了,悄悄地,什么都沒留下?!?p> “嗯?”南衣不明覺厲,所以這不怒不喜的還有點委屈的語氣是鬧哪樣?還是自己認識的那個沈將軍嗎?
“所以,你……擔心他把你的事情說出去嗎?”
“我……”
是啊,為什么呢?沈逸問自己,其實已經(jīng)相信他了,所以一切的表面都只是為了跟他置氣而已。
為什么要跟他置氣?
因為他講話很討人厭,沒錯,就是因為這個。
給自己做好心理暗示,沈逸覺得自己肯定就是因為這樣,所以才不爽的。
他看著南衣,拿出這輩子最無所謂的眼神說道:“這到?jīng)]什么好怕的,暗閣在江湖上也是很有話語權的,信用這點不太擔心。我只是覺得吧,他這個人嘴這么欠,回去肯定要被罰。聽說他們暗閣的頭頭是個很可怕的人,嘖嘖,真慘。”
南衣看他這假模假樣,還裝得不像,不禁搖頭笑出了聲,“習慣果真是最可怕的東西。”
一句話,讓沈逸好不容易建立起來的心理暗示再次崩了。
習慣……
這幾天,生氣也好笑也好,滿腦子都是慕允的身影,沈逸覺得這大概是他出征以來,最不無聊的幾天了。
但那又能怎樣呢?
天地這么大,人又這么渺小,與之比起來,就像蜉蝣一樣寄生在這天地之間,要想再相遇,哪有那么容易的事情。
人生苦短,生命脆弱,多做一些該做的事,也不枉來這凡間走一遭。
小西程
蘇軾《赤壁賦》“寄蜉蝣于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