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場關于天下布局的大朝會,左丞相李斯全程充當看客,這是自《諫逐客書》名揚秦庭后,從未有過的局面。
失魂落魄的李斯踽踽獨行地離開了章臺宮,在家老的摻扶下無比落寞地回到了自己峻宇雕墻的宅邸。
甘龍之于孝公,公孫鞅之于惠文王,張儀之于武王,甘茂之于昭襄王,文信侯之于始皇帝,想想歷代秦新君與舊相邦,李斯不由得苦笑,如今卻也輪到他了。
隗狀到訪之時,李斯正于別苑水榭中休憩,年逾古稀又遭新君排擠,精神萎靡,身心俱疲。
庭院里則簣土為臺,疊山理水,園中粉白色的桃花爭芳斗艷相繼盛開,花海中流水榭畔草席一張,石案一座,背對著隗狀,李斯跪坐在那里自飲自酌,身側則侍立著位身著淺色曲裾的女婢。
隗狀身著土黃色曲裾深衣,續(xù)衽鉤邊,發(fā)梳歪髻,戴纚紗冠,全然一副楚人打扮,李斯不由得怔楞良久。
“左相端是好雅興?!闭驹谒刻帲鬆钆e起手中提著的方形飾鼉龍紋的提梁銅鹵,朗聲道:“吾還忡心左相苦悶,特帶椒柏酒陪君侯解憂,想來是多慮了。”
李斯回過神來,對隗狀招手道:“述慕來的正是時候,吾孤寂凄苦,還愿與君對酒而歌?!?p> “怕是非也吧?!壁鬆羁戳艘谎劾钏股韨鹊拿缷赡?,口吻揶揄道:“有佳人在旁,又何須老朽?”
“汝真是。”李斯聞言不由得苦笑,他揮手示意女婢退下,道:“這張嘴二十余年未改?!?p> “父母之授,天性也,怎改?”
隗狀于李斯旁邊坐下,將裝有椒柏酒的銅鹵放置在石案上道:“故國之酒,嘗嘗?”
鼉龍紋是楚人常用于裝飾酒具的紋刻,自隗狀提銅鹵進來的時候,李斯就注意到了。
“入秦半生有余,每日所飲多是醪醴,這椒柏卻是已忘記是何味?!笨菔莸氖终泼髦~鹵上的鼉龍紋飾,李斯感慨地說道:“秦酒厚重,而荊酒濃香,正如這關中的風要遠比郢都來的凜冽。”
隗狀笑而不語,他為李斯斟上一觶酒道:“當飲之!”
“好。”
一升曰爵,二升曰觚,三升曰觶,四升曰角,五升曰散,滿飲之后,李斯與隗狀都變的面色潮紅。
“今日之事,狀雖未臨朝,然亦有耳聞?!壁鬆罘畔迈_口道。
“述慕,君觀這園中草木如何?”李斯擺擺手,咂嘴回味著椒柏酒的醇香,一指四周庭院問道:“疏朗平淡怡然自得?!?p> “中亙積水,浚治成池,望若胡泊,一勺代水,一拳代山,雖由人作,卻宛若天開,不出城廓而獲山水之怡,身居鬧市而得林泉之趣?!壁鬆钯潎@道:“得此之宅,已然是左相功成名就所在也?!?p> “斯昔日不過上蔡黔民,終日惶惶,不得飽腹,是以先君恩大,擢拔斯于閭巷,得以一展胸中之抱負,張法家而廣于天下。”李斯道:“是故,身勞而心安,為之;利少而義多,為之。今陛下所行所言,皆與先君背道而馳也,斯又焉能作壁上觀而無為?”
隗狀聽罷,舉著觚道:“此觚為秦制,其形與東方迥異,為關東之民所不識,如此,緣何百代而不衰也?蓋因秦人所喜,為人臣者,以大義而壓君上,取禍之道也,今百官背向,主上意決,以左相孤身之力,何以違之?昔者商君之鑒亦不遠矣!”
“天不為人之惡寒也,輟冬;地不為人之惡遠也,輟廣;君子不為小人之匈匈也,輟行?!崩钏共辉诤醯卣f道:“千羊之皮,不如一狐之腋;千夫諾諾,不如一士之諤諤。武王諤諤以昌,殷紂墨墨以亡?!?p> “左相這是要學昔日荊之左徒屈平?”隗狀嗮笑道:“眾人皆醉我獨醒耳?然左相可知峣峣者易缺,皎皎者易污,上蔡李氏,雖為咎繇之子孫,嬴姓之苗裔,然貴可貴矣,亦以遠矣,百代皆為庶民耳,得今之輝煌始于左相,亦要亡于左相耶?”
“述慕休得危言聳聽,斯有何罪于秦?”李斯冷哼一聲自白道:“是了,斯有七罪于秦,昔秦地不過千里,兵數(shù)十萬。斯盡薄材,謹奉法令,陰行謀臣,資之金玉,使游說諸侯,陰修甲兵,飭政教,官斗士,尊功臣,盛其爵祿,故終以脅韓弱魏,破燕、趙,夷齊、荊,卒兼六國,虜其王,使秦為天子。此斯罪一也;秦地非不廣,又北逐胡、貉,南定百越,以見秦之強。此斯罪二也;尊大臣,盛其爵位,以固其親。此斯罪三也;立社稷,修宗廟,以明主之賢。此斯罪四也;更剋畫,平斗斛、變量、文章,布之天下,以樹秦之名。此斯罪五也;治馳道,興游觀,以見王之得意。此斯罪六也;緩刑罰,薄賦斂,以遂主得眾之心,萬民戴主,死而不忘。此斯罪七也?!?p> 隗狀聽完李斯頗為委屈的話語,呵呵一笑道:“左相何以自辱?所謂七罪不過為左相七功也,以狀觀之,左相僅有一罪也,罪在持功而威逼主上耳!”
“汝!”李斯聽了隗狀的話,不由得氣的臉色發(fā)白,他哆嗦著唇,手指隗狀,半天說不出話來。
“左相!”隗狀確是不怵,他提高聲音道:“趙人荀況曾有言‘物禁大盛’,左相何不思之?持功而斂權,為臣者大忌!”
“述慕之言,有功而不得權?”李斯瞪著隗狀道:“使天下之人皆如莊周言:‘無為名尸,無為謀府,無為事任,無為知主’,小國寡民,至死不予往來,上善善焉?真是可笑至極!”
“非也,如此何不言楊朱之邪說:‘人人不損一毫,人人不利天下,天下治矣?!??”隗狀大笑道。
李斯別過頭去,不想聽隗狀在那里和他抬杠,他說莊周,隗狀就說楊朱,今天下善辯者,荊人隗狀也,李斯說不過他。
“狀有一問當問左相?!睘槔钏箍樟说孽姓鍧M酒,隗狀說道:“陛下不過想于郡縣之上設州而治,又非是分封子弟為諸侯,左相緣何不愿?”
“利不百,不變法;功不十,不易器。法古無過,循禮無邪?!崩钏钩瞩嬀?,淡淡地回答道。
“左相真是說笑?!壁鬆顡u了搖頭,這般話,旁人或許會當真,隗狀卻是不信,他道:“民道弊而所重易也,世事變而行道異也,此淺薄之理,左相莫不會不知吧?”
“圣人不期修古,不法???。論世之事,因為之備。”見李斯沉默不語,隗狀繼續(xù)說道:“此天下何人之語?法家也,左相以齊儒之言,駁陛下更革之論,怕是言不由衷,狀竊以為,所以不從者,皆因左相斂權爾!”
“隗君!”被直白道出心中所想,不悅之下,李斯連稱呼都變了,他睜怒道:“伶牙俐齒,不知所謂!斯不過以為,陛下尚在弱冠之年,非必要而意氣用事,擅更先君之政,若不以制止,怕他日終有禍事?!?p> “左相。”隗狀含笑到:“昔先君之時,文信侯亦如左相所想?!?p> “呵!隗君眼中,斯如此亦如文信侯般凌威于主上?”
“是是非非,豈是狀所想?”隗狀道:“若長此以往,焉知陛下何想?”
“隗君今日來是告知吾?!崩钏咕o盯著隗狀,一字一頓道:“陛下有罷相之意?”
“非也?!壁鬆盥犃T,連忙搖頭,寬慰道:“左相誤解,以狀觀之,陛下暫無此意,不過,狀以為,既怕陛下猜忌,左相又何不早早放權呢?與陛下爭執(zhí)又有何意?秦已立國關中五百余年,為相邦者,齊人、荊人、晉人,往來不知凡幾,而君上者,終嬴姓而不變,左相若功成而身退,李氏一族當富貴無期,反之,可以史為鑒!”
“此陛下之意?”李斯顫抖著手于石案下,無力地握著,陛下這是要兔死狗烹嗎?
“昨日狀私見陛下,陛下曾有言:‘一代之人,當行一代之事。’,左相已然名揚天下,又何須貪慕持功呢?”
李斯闔眸,沉默不言。
良久后,他才開口道:“述慕,昔年先君時,吾與君曾于章臺宮辯郡縣與分封,不知陛下以為,可以吏而治東方,善否?”
這才是李斯最關心的問題,先前他之所以不同意秦胡亥新設州治的決策,就是怕一讓會再讓,最后使分封制死灰復燃,若如此,他李斯的一世功績就毀了一半了。
“宗周分封子弟何也?蓋因地廣而難治,今秦之土地,數(shù)倍于宗周,左相以為僅以吏治安否?”
“如何不安?”李斯憤怒道:“我大秦自商君以來,皆郡縣而治,可有亂乎?”
“左相?!笨粗旨拥睦钏?,隗狀平淡地說道:“商君之時,秦地不過千里,民不足百萬,政令朝出咸陽,夕可至邊邑,而今又怎可與之相比?山東舊地,蠢蠢欲動,六國之遺民亡秦復國之心不死,如此,以吏而治,乃取禍之道!”
“一派胡言!”李斯憤然而起,他甩著衣袖轉身道:“隗君請回,斯旦有一日,絕不可使天下復分封而行之!”
雖被禮送出門,然隗狀的臉上卻掛滿了得意之色,李斯當真是固執(zhí)不可勸,從踏出左相府邸的一刻起,隗狀就已經(jīng)預料到李斯必將重蹈文信侯之覆轍。
當年章臺宮那場大辯論是隗狀一生的痛處,縱使他引古論今,據(jù)理力爭,終抵不過李斯寥寥之言,是他隗狀所論不如李斯嗎?非也,蓋因始皇帝厭分封而喜郡縣,如此之下,莫說他隗狀,就是張儀公孫衍復生又如何?從辯論開始,就已經(jīng)可以預料的結局。
已過古稀之年的隗狀之所以賣力為秦胡亥謀劃奔走,非是他想重回相邦之位,而是只想證明一點,他的觀點是對的,只不過先君不識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