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二世元年,巳月,蘄縣大澤鄉(xiāng)。
連綿不斷的大雨九日不曾停歇,致使往來之人紛紛為雨勢所阻隔,不得不停下前進的步伐。
潁川郡陽城北戍漁陽郡的閭左九百人同樣也耽擱在此地。
大雨傾盆,一應外出活動悉數(shù)取消,來自陽城的戍卒們困于營帳之中整日無所事事,以互相吹噓而度日打發(fā)時光。
因深處帝國腹地,營帳中的防衛(wèi)極其松懈,近不設防,山東之民散漫成性,已不是新鮮事,對此,統(tǒng)兵的縣尉也不好多說,只能聽之任之。
入夜,一戍卒鬼鬼祟祟地提著陶罐趁四周無人在意,溜進了自己的營帳中。
“碰!”
用力地將陶罐放在案臺上,戍卒脫下麻衣丟在一旁,光著上身壓低聲音說道:“都起來,都起來,火燭點上,瞧瞧吾給大家?guī)Я耸裁椿貋???p> 微弱的燭光將營帳照耀出一絲亮度,營帳中早已睡下的十余名戍卒紛紛從草席上起身,圍繞過來。
“禺,這是?”一發(fā)須相連的絡腮胡壯漢推開眾人,湊近案臺嗅了嗅,舔著嘴唇道:“是鈐漿?”
“是了。”被喚作禺的戍卒,得意地坐下,捧著陶罐樂滋滋地道:“瑟彼玉瓚,黃流在中,忘了多少日不曾聞著醇香,嘖嘖嘖,今日終又得此,足矣!”
“竊的?”旁邊的戍卒,憂心道:“怕是少不了鞭笞?!?p> “胡說!”禺瞪了一眼說話的戍卒,頗為感慨道:“吾大父曾也是中大夫來著,吾怎會行那齷齪之事?此乃屯長吳君相贈給的?!?p> “吳君可是咱陽城吳叔?”有戍卒問道。
“當是吳叔?!必粣偟溃骸澳皇沁@戍卒中還有其他人當?shù)闷饏蔷郑俊?p> 說著,禺自笑道:“說起吳君,和吾還有著淵源?!?p> “啥子淵源?”有人問。
瞥了一眼所問之人,禺鄙夷道:“此乃吾等老世族間的事,去去去,汝一野人黔首不懂,不懂的。”
“唏。”那人不服,橫著脖子傲氣道:“吾也是魯君之后,叔孫氏。”
“小小魯國也值得一說?”禺嗮笑道:“還不是被我大楚一戰(zhàn)而破,就此為一縣?”
“大楚又怎樣?不也滅了?”
突兀一句,屋中頓時安靜了下來。
許久,絡腮胡才開口道:“都少個聒噪,快開酒來!”
佳釀入喉,然諸戍卒卻再無品酒而來的心悅,濃濃地思國情懷在空氣中彌漫著。
赫赫楚國,而君臨之,撫征南海,訓及諸夏,其寵大焉。
不知是誰先帶的頭,繼而屋中楚人都跟著擊節(jié)而歌。
“操吳戈兮披犀甲,車錯轂兮短兵接。旌蔽日兮敵若云,矢交墜兮士爭先......誠既勇兮又以武,終剛強兮不可凌。身既死兮神以靈,魂魄毅兮為鬼雄?!?p> 歌罷,人人含淚,似如雨下。
“八百載大楚啊?!必伙嫸M,嗆著鼻子,咧嘴痛哭流涕道:“沒了,就這么沒了?!?p> “該死的虎狼秦人?!苯j腮胡怒而拍案,道:“亡我故國,奴我民眾,楚何罪于秦?竟遭此下場!”
“秦滅六國,楚最無罪?!庇腥藨嵑薜溃骸敖酝瑸轭呿溩訉O苗裔,十八代聯(lián)姻之親,楚何罪于秦?”
“聽聞,新任皇后是咱們楚人?”
“呵!那賤婢,提她作甚!身為我大楚公主,竟承歡于秦人胯下,該死!”
“我楚之所以遭難,還不是因為國中奸賊,今之秦國,皇后、左丞相皆為楚人,該殺!”
“楚國不幸,亡于虎狼,祝融之后竟亡于少昊?!?p> “......”
戍卒們哀怨的同時,并不知道,他們的醉話酒話竟一字不漏地被營帳之外聽去。
延廊下,一團篝火。
身著皮甲的青年人身姿修長,儀表堂堂,他一邊烤著火暖身,一邊看向正在偷聽的同伴問道:“叔,如何了?”
“盡言楚語,盡歌楚曲!”偷聽之人搓著手,邊往回走邊說道,借著火光可見,此人身材高大魁梧,孔武有力,不似一般戍卒。
“這二五百人可多為楚人,楚人言楚語,歌楚曲,也是正常。”青年男子笑笑,道:“難不成楚人還要言那難聽至極的秦語?”
“嘿!”被稱為叔的男子嗮笑,坐下身,拿起烤的半熟的野雉朵頤一口,邊咀嚼著邊說道:“今之天下,哪還有楚?謂之楚,秦人盡稱荊也!”
“楚主無能,使國破于秦,吾等皆成亡國之人?!鼻嗄昴凶右а狼旋X道:“想我百萬楚人竟不抵虎狼之秦,國殤如此,又有何顏面存于世間!”
“秦皇暴虐,秦人貪婪。”叔放下嘴邊的野雉,將其扔在一旁,擦了擦嘴角處的油漬說道:“大丈夫行于世間,若甘于任人宰割而不知反抗,活著何意?”
“吳兄所言甚是!吾父祖皆因抗秦而歿?!鼻嗄昴凶訉⑹种械闹l丟入篝火之中,伴著“劈啪”聲響道:“涉雖不才,卻也為楚國封君之后,此生若不能為復國盡一份力,豈不白來世上一遭!”
“陳兄所言當深得吾心!”吳叔點點頭,贊同地說道:“吾同為楚封君之后,也當有此意?!?p> “哈哈,今得吳兄此言,涉方知吾道不孤也!”說著,陳涉伸出手掌,熱切地看著吳叔。
“陳兄豈非孤也,光復故國,誅滅暴秦,我百萬楚人皆有此意!”吳叔說著話,抬起寬大的手掌與陳涉緊緊地握在了一起。
死生契闊,與子成說。執(zhí)子之手,與子偕老。
于嗟闊兮,不我活兮。于嗟洵兮,不我信兮。
“吳兄?!标惿嬲f道:“既同有此意,不知吳兄以為何日為時機?”
“當是此時!”吳叔堅定地說道:“吾巡行歸來,戍卒皆醉酒也,思鄉(xiāng)舊國,楚曲此起彼伏,遷移鄉(xiāng)梓,人多不愿,行此暴虐者何?秦也!?!?p> “如此甚好?!标惿媛犃T點點頭,他斟酌地說道:“吾有一謀劃,愿說與吳兄參詳。”
“請言?!眳鞘鍙澤砜拷惿?,做洗耳恭聽樣。
“大雨傾盆,路途阻塞,行至漁陽必然失期,吾等何不以秦律以失期法皆斬而言于眾人,此便是反與不反同無生路,戍卒們又該如何?”陳涉提議道:“已入死地,又何以安生?戍卒絕路之下,必然奮起反抗,以戰(zhàn)暴秦!”
“可。”吳叔微微皺眉,他猶豫地說道:“秦以吏牘而傳天下,各鄉(xiāng)里皆有頌者以講之,失期不至若非故意而為,皆為以錢罰之,并無死罪而循?!?p> “吳兄?!标惿娌灰詾槿坏匾恍?,說道:“莫不知這暴秦換了皇帝?世人皆言公子扶蘇仁主也,然繼位之君卻是少子胡亥也,吾嘗聞此子暴虐無常,有如桀紂,比之其父不遑多讓,濫殺刑罰也是意料之中?!?p> 吳叔不言,他在等陳涉進一步的解釋。
果然,陳涉又說道:“吳兄可知為何天下之人皆惡秦?在秦為民,在楚、齊、三晉亦為民,有何不妥?皆為秦法過嚴,秦賦過重,秦徭過疲?!?p> “為秦人也!過六尺之身計,傅籍在冊,每載更卒一月,一生之中,為成卒一載,為戍卒一載,至古稀方能免老止役,此為徭,且役,生者可有閑時?丁男披甲,丁女轉輸,至死方休!”
“其稅也!繁重古之未聞,舍地而稅人,地數(shù)為盈,而其數(shù)必備,如此,誰堪重負?自秦有天下計,內(nèi)興土木,外征夷狄,十余年可曾間歇?收泰半之賦,發(fā)閭左之戍,使天下之民力耕不足糧餉,紡績不足衣裳,天下之民,苦秦久矣!”
“陳兄所言,正為叔之所想。”吳叔被陳涉的話語感染了,他摩拳擦掌地說道:“秦以民為隸,民當揭竿以傾覆?!?p> “涉以為?!币妳鞘逋庾约旱南敕?,陳涉自得地一笑,繼續(xù)說著規(guī)劃道:“秦公子扶蘇于天下黔首間廣有賢名,而武安君燕即為楚宗室若敖之后,又多為楚人所憐之,吾等今可以詐稱二者之名,以此二五百人舉大事!”
“此甚好!”吳叔贊同道:“如此既可為中原五國所擁護,又可廣聯(lián)我楚人同袍而戰(zhàn)?!?p> “秦人自大,必不會以我等而防范,且淮上無兵,一經(jīng)起事,吾等必然可連下郡縣,光復大楚!”說著話,陳涉以樹枝為筆,在泥濘上劃道:“以大澤鄉(xiāng)為基,先攻蘄縣,其令楊昊為韓人也,韓人多懦弱,必不敢戰(zhàn),吾等可盡收蘄縣之甲胄糧秣,廣納兵員,待稍作休息便可兵峰直指铚、酂、苦柘、譙四城邑,四城城垣皆老舊不可用,轉瞬即可下之?!?p> “四城之后?”吳叔死死地盯著泥濘之上的草圖,眉毛舒展像有激動之色。
“陳縣!”陳涉將木枝狠狠地擲在地上,咬牙道:“楚之故都也!克陳則大楚必興!”
“彩!”吳叔大為興奮,他摩拳擦掌,神采奕奕地道:“陳縣一下,楚國復都矣!”
“涉之志,何止復楚也!”陳涉傲然地說道:“必使天下無秦,必使六國皆存也!”
“此大事。”吳叔按下激動的心情,建議道:“當問卜者?!?p> “然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