懿德宮,涵臺。
引水環(huán)繞,廊榭穿回,樹蔭茂密,風起微涼。
左丞相李斯恭謹地站在階下,手持笏板等待著皇帝陛下的召見。
自東入洛陽以來,君臣已經好些時日沒有相見了,李斯忙于國事,而秦胡亥每天游走于街頭巷尾,基本沒有碰面的可能,此次從前線視察軍務回來,左丞相來不及休息就被皇帝陛下突然召至,也不知為何事,須如此之急迫。
殿前時不時有甲胄在身的羽林士卒巡查走動,也不知是否太過于敏感,李斯總覺得今日的懿德宮比之往日要更加森嚴幾分。
“左相。”就在李斯胡思亂想之時,甲胄在身的新任中郎將,高武侯戚鰓按著劍柄走了過來行禮問候道。
從一介小小的議郎令短時間內能夠擢升至秩比二千石的中郎將,這絕對是對大秦“將軍必發(fā)于卒伍”傳統(tǒng)的一次現實嘲諷,不過想想那女御戚姬整日伴駕左右與皇帝陛下水乳交融的親密樣子,李斯也就釋然了,自東行洛陽以來,時有流言傳出,皆論戚氏或入主華陽宮取羋南而代之,而戚姬如今也是一應食用如皇后一般,所僭越之處,比比皆是,只不過皇帝都默認了,也就無人深去追究了。
看著戚鰓臉上那略有些倨傲的神情,李斯耷拉著眼,點點頭沒有言語理會,他是楚人,也是楚系一派中在大秦廟堂的執(zhí)牛耳者,今楚系有兩大巨擘,一是他左丞相李斯,二就是大秦皇后羋南,也只有羋南所生的嫡長子將來繼承大統(tǒng),楚系才能屹立不倒,這也是李斯當初同意趙高合謀矯詔的一個未曾明說的理由。
至于姬姓戚氏不過昔日衛(wèi)國一大夫之后爾,到了戚鰓這一代混的都姓氏同稱了,與一般黔首無異,也敢妄想皇后之位?李斯覺得給戚姬一個良人、八子的位號都是抬舉,少使、五官才恰當匹配,還想當皇后?呵呸!他李某人第一個不同意。
李斯的腹誹戚鰓不知道,他反而熱絡地提議道:“前些時日下面的郡縣曾孝敬吾一名荊地的鼎俎家,不知左相可否過府賞光?”
“中郎的好意,老夫心領了?!崩钏咕芙^道:“過府且罷了,也無好說之事?!?p> “左相……”
就在二人交談時,中書謁者令景夫碎步而出,傳旨道:“宣,左丞相斯覲于陛見!”
望著李斯離去的身影,戚鰓的眸中閃過一絲狠厲,繼而嘴角漸漸勾起,左相,有你后悔的時候。
當李斯進來時,秦胡亥正在和戚姬依偎在一起吃瓜,不是西瓜,而是甜瓜。
挫糟凍飲,酎清涼些。
炎熱的祭月在銅鑒內放入水果和酒水于銅缶中冰鎮(zhèn),也算是先秦貴族一大奢侈的享受。
二人你一口我一口的好不膩歪,哪怕李斯進來都絲毫沒有影響到皇帝陛下的上下揩油以及戚姬時不時地嬌媚誘惑。
肆無忌憚,若無旁人,大秦皇帝此刻渾然一副末日昏君的樣子。
見皇帝陛下在毫無形象地在臣子面前攜美吃瓜,李斯雖微微皺眉,但還是忍下了呵斥之言,依禮作揖道:“臣李斯見過陛下。”
“唔?!鼻睾c點頭,隨意地擦了擦手,先是在戚姬白皙細膩的臉上親了一口,繼而才一指景夫道:“取一些瓜來分與左相?!?p> “唯!”景夫應諾,忙令人打開銅鑒,從缶中取出瓜,裝好遞給李斯。
待景夫等人離開后,秦胡亥摟著戚姬,頗為隨意地開口道:“東方戰(zhàn)事如何了?”
“陛下莫憂,東方禍亂不過鼠肝蟲臂,反叛之軍亦是匹馬只輪爾?!?p> “是嗎?”秦胡亥輕哼笑笑,他拍了拍戚姬的屁股,示意她先出去,等殿中只剩下君臣二人之時,秦胡亥繼續(xù)吃著瓜,若無其事地道:“齊荊已復,趙魏當立,時至今日,左相依然以為不過是小事嗎?”
“陛下……”
揮手打斷了李斯的解釋,秦胡亥猛然站起身用力打翻了盛著甜瓜的環(huán)耳銅豆,順勢抄起案幾之上姚賈上言的奏疏狠狠地仍在了李斯面前,高聲道:“左相且看看!這就是卿輔政下的,寡人的大秦!山東齊荊魏趙相繼而叛,而如今關中也反了,呵!這天下,大秦還能享多久?!寡人非亡國之君,卿實乃亡國之臣!”
皇帝陛下突如其來的勃然大怒讓李斯驚詫不已,他忙放下手里正吃著的甜瓜,撿起了散落一地的竹牘。
“朕自繼位以來?!鼻睾シ啪徱羯吭趹{幾前,開口道:“不足一載之久,然天下皆反秦?是寡人之過?亦或是陳年舊疾,一朝而發(fā)?”
說著話,秦胡亥盯著跪伏在地的李斯繼續(xù)說道:“朕年幼,無知無德亦無才,內無治國之能,外無安邦之略,如此,朕方予國事于左相,秉先君舊制亦不曾改?然今日天下之糜爛,不知左相又何以教寡人?”
面對皇帝陛下咄咄逼人般的詰責話語,李斯微微抬起頭,他解釋道:“東方之事,乃六國宗室貴族不服王化,至于關中之亂……”
“左相!”秦胡亥打斷道:“此等話語,左相還要誆寡人到何時?”
“陛下何出此言,臣絕無誆騙陛下之意?!崩钏怪逼鹕碜?,他道:“秦有天下不過十余載,六國有反復之心亦是……”
“亦是什么?”秦胡亥哼道:“那卿倒是告訴寡人,大秦天下如何會亂成這個樣子?!”
“陛下?!崩钏固痤^,他看著越來越陌生的皇帝,原本辯解的話也咽了回去,只是叩首道:“臣有罪,請陛下責罰?!?p> “呵!”秦胡亥冷笑,他一指李斯道:“卿有何罪?!是朕有罪,左相可是大秦的肱骨,四方有罪,罪在朕躬,萬萬都是朕的不是。”
“陛下!”李斯“咚咚咚”地叩著頭,他心下一片凄涼,皇帝終于要拿回權利了。
“左相是皇考的老臣子?!鼻睾ラL吁一口氣,他走下首位,扶起李斯,緩聲道:“國事繁重,左相受累了,就先歇一歇吧,且去敖倉靜養(yǎng)一段時間吧?!?p> 聞弦琴而知雅意,皇帝的話李斯沒有不明白的,他再次叩首,說道:“臣叩謝陛下體諒,臣當去敖倉,為大軍督運糧秣?!?p> 秦胡亥點點頭,沒有再言語,他目送李斯孤寂的身影踉蹌離去。
“景夫!”喚來中書謁者令,秦胡亥道:“擬詔,令御史大夫馮劫即日接掌左相政務?!?p> “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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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郡,固陵縣。
修繕一新的城墻比之戰(zhàn)前要更為堅固,然自那日王賁撤軍之后,方圓百里卻不見秦軍蹤影。
按說這本是好事,但張楚令尹吳叔卻絲毫高興不起來,大業(yè)未成,陳涉王已對他已有了猜忌之心。
不僅遣司過胡武分他掌兵之權,還調走了大部分百戰(zhàn)老兵,只留下一堆老弱聽用于他吳叔的賬下。
陳涉啊,陳涉,難道忘記了舊日之約了嗎?這才過了多久,終究是我吳叔目光短淺看錯人了嗎?
負手立于固陵修繕一新地城垣之上,此刻的吳叔心中升起說不出的悲涼。
“令尹?!弊笏抉R周章迎著自家令尹立于寒風中形單影只的身后,動了下嘴唇,還是開口說道:“夫人與小郎已打點好行囊,一干護衛(wèi)也甄選完畢,皆為大澤鄉(xiāng)舊部,且等令尹相送。”
“送?算了?!眳鞘迓勓钥嘈Φ負u了搖頭,他的聲音充滿悲戚地說道:“送去陳縣也好,固陵畢竟不是安虞之地,但愿大王看在昔日情分上,能護得他們母子平安?!?p> “令尹?!敝苷氯鋭拥暮韲担剖怯杂种?。
“有些話,多說無益。”吳叔轉過身拍了拍周章的肩膀說道:“我吳叔冒著族誅的罪罰于大澤鄉(xiāng)舉義旗而反暴秦,所為的不是名爵利祿,亦不圖榮華富貴,只為復我故國爾,且還天下之民以母國?!?p> “只是……”周章咬了咬牙,剛要開口卻被吳叔打斷了。
眼見城外秋末景致的蕭瑟,吳叔悠悠地道:“大丈夫立于世,所求者何?名?利?皆不過過眼云煙,得之如何?失之又如何?倘若世人皆為名祿而活,又與茍且何異?叔為楚人,當為楚戰(zhàn),僅此而已,本是庸人,天下又于叔何加焉?陳王信吾,吾便為大楚戰(zhàn)至冢骨,若不信吾,囚吾于一室亦無妨,大業(yè)在前,又怎可因自身榮辱而分裂于國?”
“令尹?!敝苷聡@氣,他拱了拱手道:“令尹深明大義,是章淺薄了?!?p> “既然大王有詔,令胡武掌軍,就且由他去,叔做好分內事即可?!?p> “只是?!敝苷抡f道:“這胡武恃寵而驕,肆無忌憚,所來不過數日時間,擢發(fā)莫數,不僅欺壓固陵百姓,還濫刑于軍中,苛刻糧秣……”
寬大的手掌緊握成拳,最終又無力地放下,吳叔緩緩回頭,看向周章語氣無不蕭索地說道:“就這樣吧,不必多言。”
“令尹!”
擺擺手,不再理會周章的叫喊,吳叔頭也不回地離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