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陛下的運糧詔書與字里行間都流露出無限寵溺的情書一同由令使送至咸陽華陽宮。
與留守的右相馮去疾、太尉尉繚、治粟內(nèi)史鄭國、廷尉姚賈、奉常公孫組、太仆胡毋敬等三公九卿商討完督運糧秣至洛一事后，羋南就迫不及待地返回了居室貞安殿，屏退眾人，獨自滿臉緋紅地一遍又一遍看著丈夫所寫的情書。
秦胡亥在信牘中頗為無恥地剽竊了許多后世人的詩句，譬如白居易的“在天愿作比翼鳥，在地愿為連理枝?！?、秦觀的“兩情若待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夜月一簾幽夢，春風(fēng)十里柔情。”等等，雖不完全符合當(dāng)下的格律，但這些淺白的詩句羋南還是能夠看的懂的。
這一刻，她不再是母儀天下的大秦皇后，亦不是巾幗不讓須眉的秦時婦好，而是成了完全淪陷在戀愛之中的小女郎。
寡小君要去洛陽，誰也不能阻擋！
這樣想著，羋南衣袖中白皙的小手緊緊握成拳，目光決然。
皇后沉溺在甜蜜中難以自拔，廷尉姚賈卻是心下一片悲涼，皇帝獨寵皇后如今朝野上下可謂人盡皆知，但瞧瞧自己都干了些什么？渭水大刑梟首了十余位羋姓熊氏的宗親不說，還把國丈熊負芻逮了起來三天一小打，五天一大打，結(jié)果呢？這回不完犢子了嗎？
想到此處，姚賈不由得脊背發(fā)涼，離開華陽宮后他就迫不及待地跑去了廷尉獄。
高車之上，目睹姚賈急匆匆地離去，尉繚深邃的眸中閃過一絲嘲弄之色。
一旁的其弟子王敖見老師注視了許久的姚賈身影，不由得開口說道：“今陛下獨寵皇后，乃天下皆知，姚君怕是昔日惡了汾陽侯，才會如此惶惶不安，亡羊補牢不為遲也?！?p> 尉繚聞言看了一眼王敖，因為是弟子的緣故，他到不介意多說一些，于是講解道：“賈身為法吏，當(dāng)以法行事，熊負芻觸秦律而捕之，不過是盡在其位，盡謀其職而已，有何過錯？”
“師傅所言在理，只是……”王敖語遲，后面的話他未敢說出口。
“只是什么？”尉繚替學(xué)生說出了他欲言又止的話語：“只是因熊負芻負罪為污蔑？”
“是?！庇蠋熈鑵柕哪抗猓醢揭Я艘а篱_口說道：“熊負芻本無罪，蓋因朝廷為破局六國謀亂關(guān)中一餌矣，當(dāng)世之時，師傅亦曾威逼華陽宮，今皇后獨寵若……”
“迂腐?！蔽究澼p嘆，他指了指太過于天真地弟子，頗有些無奈地說道：“何為有罪否？觸法也，然法為何？非商君所制之秦律，實則為君上所需爾！如此，為求關(guān)中太平，熊負芻焉能無罪？”
“陛下使繚主政咸陽，今山東起事，六國皆復(fù)，何者為強？當(dāng)荊人也，荊女為皇后已令秦人多不忿，若吾等公卿皆從皇后言，洛陽的天子怕是寢食難安了，如此，才當(dāng)是禍事也。”
“姚賈短視，難堪大用，他自比樗里子，有捭闔縱橫之能，實則不過張儀第二，夸夸其談爾！”
“這……”王敖望著老師，微微張嘴，說不出話來。
“天子著眼于天下?！蔽究澙^續(xù)道：“又怎會因個人喜好而施政，若簡在帝心與陛下合意者，當(dāng)思及國而非人?！?p> “弟子知曉了?！北M管難以接受，王敖仍是受教般說道。
事情的發(fā)展和尉繚最初的預(yù)想有偏頗，他以理智的角度去看，此時楚人反叛，當(dāng)是籠絡(luò)秦人之時，皇帝陛下本應(yīng)該換一個皇后才是王道，但誰料陛下還是個癡情種子。
不過這樣也好，與有情義的君主共事總好過那些寡恩刻薄之輩。
既然皇后位穩(wěn)，尉繚該考慮的就是未來大秦皇儲之事了，流兩國之血脈，當(dāng)轉(zhuǎn)換對楚人的一些政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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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尉尉繚是怎么評價自己的姚賈不知道，他現(xiàn)在也沒心情去關(guān)心這個，姚賈比誰都清楚熊負芻這孫子的德行，其人和范雎一樣都是睚眥必報的貨色，這件事的策劃者尉繚是三公之一，位高權(quán)重不說，又被皇帝陛下尊一聲亞父，熊負芻可不敢拿他怎么樣，但作為執(zhí)行者的自己可就難說了，若是熊負芻和羋南去告狀，皇后的枕邊風(fēng)再一吹，難?；实郾菹虏粫⒆约阂园不屎笾模徽f皇帝狠起來連老師都殺，歷來秦君就沒有一個寬宏大度之輩，再退一萬步說，秦胡亥念及往日之功沒有殺自己，但自己想要拜相位列三公也不可能了。
越想此事，姚賈就越坐立不安，他邊催促著御者加快車速，邊思考著等下該如何應(yīng)對小人得志的熊負芻。
昔日的大楚王，南中國的霸主，如今潦倒落魄的讓人都不忍直視，白色襜褕蔽膝上鞭痕交錯層層疊蓋，熊負芻已經(jīng)不記得自己到底供出了多少五國舊貴族，應(yīng)該是凡是自己知道名字的都被說了出去，想來現(xiàn)在東方的叛軍們對楚人都已經(jīng)疾之如仇，恨之入骨。
昏暗的牢房內(nèi)，熊負芻問獄掾要了一觶故國的椒柏酒，他預(yù)感自己大限將至，書刀在手，總想寫點什么。
“山河破碎兮故國亡，長泣淚兮楚之殤……”寫的不好，太凄慘了，熊負芻用力地劃斷，重新醞釀：“篳路藍縷兮啟荊山，八百載悠長兮斷吾間……”不行，這不是把亡國的責(zé)任背到自己身上了嗎，重寫：“驍勇奮武兮難戡暴，虎狼之秦兮無義道……”這個，雖然是事實，但寫的這么反動會不會被誅三族??？再連累一雙兒女。
不過一想到女兒，熊負芻就氣不打一處來，他憤恨地扔下書刀，羋南她即是貴為皇后又有什么用？自己被冤枉下獄，也不見她為自己說一句好話。
其實這一點倒是熊負芻冤枉羋南了，若無羋南從中斡旋一二，估計熊負芻早已經(jīng)去見他爸考烈王了，畢竟秦胡亥在榨干了老丈人的價值后，并沒有繼續(xù)養(yǎng)著其吃白飯的想法，況且，之前恩寵有加主要是皇帝陛下想著熊負芻在楚人中的巨大聲望，結(jié)果確是他高估了，楚人更加懷念的是懷王熊槐，考烈王熊完，至于老丈人熊負芻，楚人倒是覺得若沒有他篡位，八百年的大楚也不至于這么快就玩完。
姚賈到來時，熊負芻已經(jīng)寫了密密麻麻的一墻，只可惜沒有一句是能讓他滿意的，不是這不妥就是那不中。
“君侯端是好雅興?！币Z安然若素地出現(xiàn)，開口說道：“吾早聞荊人擅詩賦，今日得見，果言不虛?！?p> 來的路上姚賈就想明白了，按照熊負芻的德行，自己是不能太過于卑微的，要不然指不定這個昔日的楚王會怎么為難自己。
“廷尉是來看不轂笑話的？”將死之人也沒什么好怕的了，熊負芻大咧咧地坐著毫無禮數(shù)，就連自稱也都換成了好久不用的“不轂”了。
“怎敢。”姚賈也不吝嗇衣裳，就這么坐在了熊負芻身側(cè)，道：“廷尉監(jiān)已有決斷，關(guān)中謀逆之事與君侯關(guān)系不大，多是故荊令尹任倪教唆使然?！?p> 這話不假，廷尉監(jiān)也不是吃干飯的，事出之后很快就查清楚了來龍去脈，無非就是一個來自韓國的“良先生”想借著秦廷的刀在咸陽大肆屠殺六國貴胄，好來激起山東民憤。
整個事情，從頭到尾和熊負芻都沒多大干系，反而他得到消息后就第一時間前去告奸，結(jié)果卻落得如此下場，咸陽若是六月飛雪，那無疑就是熊負芻的冤情。
之所以抓他，全部源于皇帝和太尉想要在東方孤立楚人的原因，畢竟楚人太多又心懷反意。
姚賈不說這話還好，一說這話熊負芻就一肚子的委屈，都差點哭了出來。
自己何罪，卻遭如此大辱。
“廷尉?！毙茇撈c氣憤道：“此時言此語，莫不是消遣不轂？豈不知沉舟可補，覆水難收之理？”
“那君侯想怎樣呢？”姚賈皮笑肉不笑地看著憤憤不平地熊負芻道：“是賈自裁謝罪于君前，還是陛下罪已詔予君？”
遲來的公道已非公道，這話熊負芻雖沒有聽過，但這不影響他此刻有著同樣的心情。
呆愣了許久，熊負芻長嘆一口氣道：“是負芻孟浪了。”
“君侯?！币Z寬慰道：“今君之女貴為國母，君之子亦行走于陛前，門楣可及，前景無限，已去的荊國是故去，著眼于秦廷才是未來，腹心之語，還望君侯多思。”
未來一詞出自于《楚辭·九歌·湘君》中的：“望夫君兮未來，吹參差兮誰思？”，熊負芻聽得懂，他沉默不語，良久后，猛然抄起剩余的椒柏酒一飲而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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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胡亥沒有預(yù)料到的是他的一封情書還會引起這樣的連鎖反應(yīng)，這是與皇帝初衷相悖所始料不及的。
不過現(xiàn)在秦胡亥也沒時間如想這些瑣碎事，山東戰(zhàn)場上，章邯自西北，王賁自東南，已對陳涉的二十萬大軍形成了戰(zhàn)略性包圍，張楚王的喪鐘已然敲響，最后的落幕正在徐徐拉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