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墨看順帝并不答話,便嗤笑一聲。
“蚍蜉撼樹,不自量力。安分守己,方得長久。”
順帝聽了此話,恨得心肺攪碎,卻也只能按捺不發(fā)。
容華倒是神神在在,也不裝暈了。她撫開順帝遮在自己臉上的衣袖,偏過頭,吐了一口洇進嘴的雨水,向上瞥了一眼許墨的下顎,便閉眼了。
“千百年來,本宮只聽過臣子需安分守己。君王安分守己,不思改變,則一潭死水,國之危矣。”
許墨嘴角現(xiàn)出一絲笑來。他向下俯視著容華,見她唇色蒼白,睫毛上沾了雨滴,煢煢可愛,幾絲鬢發(fā)黏在她玉白的臉上。可惜涼雨仍舊飄著,容華不能睜眼,他瞧不見她的眼神。
“公主,依舊伶牙俐齒。墨望塵莫及?!?p> “攝政王也慣會作戲,與本宮半斤八兩?!?p> 容華反唇相譏,心中出了一口氣。許墨溫怒無常,自己無法把握,只能過過嘴癮,求個出氣。
自從內(nèi)侍杖斃事件以后,容華把懼怕用光了。怕又怎么樣,還不是一樣被人捏在手心。還不如在不觸犯許家絕對利益的前提下,小的方面與之對立,在百姓那邊掙一個好名聲。
許墨求娶自己,反倒讓容華明白一些事。無論如何,許家都不會取自己和阿弟的性命。
從前以為,阿弟安全無虞,因許家一向視百年世家名譽比性命還重,絕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韙,取容家而代之。如今,許家的如意算盤,打到了自己身上,想要有許家血脈的孩子,登上皇位,舍棄順帝。
既然許家對容華有這么大的圖謀,甚至自己更比順帝安全,那么就必然不能一味蟄伏,該為阿弟徐徐圖之了,不能只在暗處了。
其實,順帝賜婚后,容華便連夜與順帝商量,想借著大婚名頭,大赦天下,并趁機出一系列利國利民的政策。一來師出有名,許墨不好拒絕;二來籠絡(luò)民心,提升容齊的名望。
因此事師出有名,涉及攝政王,那么與許墨交好的官員與世家也不好勸阻,反而會極力促成此事,以此討好許墨。
可惜,中途出了差錯,順帝愛惜長姐,于嫁妝上過于豐厚了些。容華一開始并未多想,只覺得要是家國有難,自己必定用嫁妝相幫。
不想,沒多久,容華偶然聽了府中侍女們的閑談,說阿弟與自己平素簡樸,今次卻借大婚之際揮霍浪費,前后矛盾,不堪信任。同時,公主府暗中蓄養(yǎng)在通州的門客鄭郁聽說此事,專門傳來加密的口信,提醒容華道。
“公主嫁妝之多,累積半數(shù)國庫。如此奢華,與公主及陛下素來的簡樸之名不符,恐怕不妥,或盡失民心。”
如此一來,容華驚出一身冷汗!她確實疏忽了,她與順帝,本來就無實權(quán),只是許墨擺在前臺的木偶而已。能憑借的,倒只有百姓傳誦的簡樸之名了,要是連這也失了,恐怕更一無所有了。這事還會留下言行不一的惡名,以后,怎會有能人志士來投靠?
容華苦思冥想,后來倒想出了計謀,與順帝商量,出了個罪己詔。
順帝頒布罪己詔,借安撫容華之名,順理成章。這罪己詔,一來,可表明順帝的政治態(tài)度,吸引一些有志之士前來投奔;二來,可封許墨為愛民侯,同時擁有王爵與侯爵,如此殊榮,在風國可謂史無前例。
此等殊榮,可讓許家與攀附許家的世家及官員無話可說,但卻會挑起以趙家為首,與許家對立的世家與官員的不滿與恐慌,到時候,這些人暗地里的手段少不了,給許墨找些不痛快,他許墨可就忙了,容華與順帝樂見其成不說,還掙來了喘息之機。
況且,有句古話說“將欲弱之,必故強之”,容華極為認同,當然要用在許墨身上了。三來,還可塑造順帝與容華“姐弟情深、愛民如子”的形象,掙來更大的民望。此詔一出,必將一舉數(shù)得。
只是,容華在與順帝商議罪己詔內(nèi)容時,嘔心瀝血,擬定了幾十個,仍拿不定主意。他們也無旁人商量,因容華在都城津安這邊,為防許墨發(fā)現(xiàn),從無添置自己的勢力,只暗暗在千里之外的通州蓄養(yǎng)了幾千門客。
通州是母親的故鄉(xiāng),千山萬水,解不了近渴。況且,也不好頻繁通信,暴露了可了不得。
這詔的內(nèi)容,實在太難。既要體現(xiàn)皇家氣度,又不能得罪世家,還要看起來情真意切,更要符合十四歲帝王的心思,道出政治抱負,稍稍顯山露水,但又不可顯得過于深沉。
后來,還是順帝選出了一詔,說還是貼近百姓好些,太官方不好傳播。容華深以為然。順帝如此長進,容華欣慰不已。
罪己詔一出,果然沒辜負容華與順帝這番嘔心瀝血,大有所獲,也算達到他們的目的了。
許墨把容華抱進了寢宮,便冷冷的召喚了太醫(yī),隨后便和順帝退出了寢宮,去了前殿。早有極有眼色的宮女,恭謹?shù)膿Q了容華的衣服,擦干了容華的烏發(fā),又點起了火爐,給容華取暖,燃起了熏香,祛除雨水味道。容華仍舊假裝暈倒,雙眸緊閉,唇色青白。
太醫(yī)極快的趕來,懸絲醫(yī)病,寫了藥方,凈水煎藥,宮女給容華服下。容華假裝悠悠轉(zhuǎn)醒,睜眼第一句話,便問道。
“阿弟可穿上鞋了?”
宮女們早已習慣了容華與順帝如民間一般,互稱阿弟、長姐。于是連忙跪下,肅立答話。
“啟稟公主,陛下與王爺在前殿,奴婢們并不知詳細情況?!?p> 容華聽了此話,心中隱隱不安,總覺得有事發(fā)生。這時候,侍女遞上了燒熱的手爐,容華接了,緊緊握著,沾了沾熱氣。容華心中實在不安,又問道。
“翠意可回來了?”
翠意是容華身邊唯一信得過的侍女,乃是母親舊時密友的女兒。那舊時密友也是歌女,只嫁了個尋常男子,男子喝酒賭博,敗光家產(chǎn),又把自己的妻子與女兒發(fā)賣去了青樓,換得了賭錢。那個女兒便是翠意。容華的母親當時很是傷懷,可惜卻有心無力。
容華與容齊被許墨接回宮后,容華想起母親的傷懷,便托人去通州打問那母女的消息。母親舊時的密友早已去了,翠意成了末等的妓子,苦不堪言。
容華便著人接了翠意入宮,兩人有個伴,許墨倒也沒有為難,估計暗中調(diào)查,已確定了翠意的身世,并無可疑,這才沒有干涉。
翠意就算作過末等妓子,來了宮中后,竟無一絲輕浮之氣,反而不卑不亢,做事也周詳妥帖,頗得容華倚重。
前段時間,容華遣翠意趕回通州,替自己與容齊向母親拜祭。容華生母卑微,許墨不許遷墳入皇陵,也不允許容華與容齊歸鄉(xiāng)拜祭,只默許了容華找翠意代替拜祭的行為。
宮女仍舊跪著,小心答話。
“回公主的話。翠意姑姑尚未返回。但已托人帶了口信,必定在公主大婚前趕回來。”
容華聽了,擺了擺手,示意各位宮女起身,自己只靜靜握著手爐,暖暖身子。
容華看著飄起的熏香煙氣,心中越發(fā)不安,便不聽勸阻,也不許人跟著,只懷揣鞋履,披衣而起,要去前廳看阿弟。
宮女們捧著剛熬好的苦藥,只得白白涼了。殿外風吹得很大,吹得一切都嗚嗚作響,好似世上有無數(shù)惡鬼在嚎哭。宮女們聽了,也不禁心驚,忙轉(zhuǎn)入殿內(nèi),躲避起來。
容華一路行去,見外面仍飄著雨,不知什么時候,多了鬼哭狼嚎的風,陰陰測測的,總也有種寒意,春日里竟這樣陰冷,著實反常。
這整個宮殿,好似一座幽宮,飄飄蕩蕩,深不可測。這幽宮好像吞吃了活人,卻無一絲聲響。整個宮殿靜得令人心慌,容華心中的不安也達到極盛。
到了前殿,入眼便見一地的血紅,在厚實的地板上蜿蜒而下。順帝的貼身近侍與宮女,七零八落,全都倒在地上,毫無氣息。
陰冷恐怖的血色鋪滿了宮殿,有些熱血尚未冷卻,正悠悠的于冷寂中冒著熱氣,血腥氣吞沒了整個前殿。殿中除了順帝與許墨,再無活人。
順帝縮在一角,腳上仍無鞋履,被驚得嘴角微顫,卻仍強裝鎮(zhèn)定,死死盯著那滿地血紅。
許墨一手摸著腰帶上的玉色配飾,一手提著光彩射人的利劍。那劍刃上還隱有血跡,劍尖對著的地面,攤了一片血跡,紅艷逼人。許墨對著順帝,嘴角凝著笑意,眼中看起來溫潤,臉上沾染了幾絲血意,平白叫他的容貌多了幾絲邪魅。這等反差,格外陰森恐怖。
容華強壓下驚恐、憤怒與無助,飛竄幾步,行到順帝面前,緊緊握著順帝的手,順帝雙手僵直,涼如冰塊,容華心痛至極。
順帝轉(zhuǎn)過頭,看著阿姐安撫的眼神,不由得委屈起來,眼中的無助驚恐,這才泄了出來。容華想要擁弟入懷,默默安撫,卻顧忌許墨。便只能用手指在順帝手心里,輕點了幾下,示意他安心。
隨后,容華放開順帝的手,從懷中拿出帶著體溫的鞋履,擺放在一側(cè),用絲帕替順帝擦了腳上的污跡與血跡,再把順帝雙腳并攏,揣進自己的腰側(cè),用自己的體溫,暖和順帝涼透了的雙腳。
順帝有些瑟縮,雙眼濕漉漉,睫毛微顫,嘴角仍舊發(fā)白,他輕聲說道。
“阿姐,我腳涼,莫要凍著了阿姐。我穿上鞋便好?!?p> 容華安撫性的笑了笑,搖了搖頭,示意她不覺得凍。許墨靜靜的看著這對姐弟,嘴角有些諷刺意味,然后向下用力,把對著地面的劍尖嵌入地面,冷兵器入地的聲音,驚了順帝一哆嗦,容華卻不為所動,只認真仔細的捂著順帝的腳。
容華給順帝捂暖了腳,便小心翼翼替順帝穿了鞋,又脫下自己的披風,整個捂著順帝,好讓他舒服些。而后,便站起身,重新握著順帝的手。
順帝看著阿姐做的一切,心中感動至極,也少了驚怕,慢慢安穩(wěn)起來。他必須堅強,要快快長大,保護他的好阿姐。
容華知道,此刻絕不能示弱,她必須冷硬起心腸,與許墨周旋到底。畢竟,她再也不是當年的小女孩了。如今,她已沒有資格懼怕。
許墨收了眼神,渾不在意容華與順帝的凝視。自顧自地拿出了絲帕,慢條斯理的把腰上的玉色配飾對著燭光,細細照看,看并無沾染血跡,便輕輕放下來,卻又不放心,把配飾別進了腰帶里,免得沾染了污跡。
說來也奇怪,那玉色配飾雖看著精巧,卻并不華麗,并不十分符合許墨的審美,卻看到許墨常常佩戴,并不離身。
容華猜測,那估摸著是江流石送他的,所以許墨才如獲至寶,從不離身??上В巯逻@情況,根本顧不得想什么玉色配飾了。
許墨安頓好了玉色配飾,又用絲帕,仔細擦拭寶劍。擦劍的身姿優(yōu)美,端端的雪明清凈,哪里像剛剛斬殺了數(shù)人的狂魔。
擦劍的間隙,許墨才瞥了一眼,站在一旁的容華與順帝,看到他們嚴陣以待的樣子,又忍不住發(fā)笑,笑意盎然,溫潤如玉,看起來和善極了。
“不過治了幾個失職的奴才。陛下與公主何必大驚小怪?”
許墨渾不在意,看起來輕松極了,嘴角堆滿了笑意,連臉上沾染的血跡也迸發(fā)出和善來。
“到底是服侍過陛下的,他們失了什么職,竟勞煩攝政王親自懲罰?”
容華眼神堅毅,緊盯著許墨,語氣鏗鏘有力,雖帶了一絲病弱,但竟美得令人心驚。
“墨一向善罰分明。這群奴才無能,竟讓陛下赤足而奔。如此形象,不成體統(tǒng),有損皇家顏面。他們未盡看顧之責,也未有規(guī)勸之意,死不足惜。他們性命事小,若讓陛下沾了病氣,便把他們鞭尸一百,倒掛宮門,以儆效尤,看哪個奴才還敢不盡心。”
許墨并不當回事,只管細細擦拭寶劍,直把寶劍再次擦拭得光彩照人。容華知道,在許墨眼中,這些近侍、宮女,與畜生無異,要殺要剮,隨看主子的心情,地位甚至不如他的愛寵。
“況且,今次是墨親自動手,倒算是他們的一個恩典了。”
在許墨看來,他肯親自動手,已是這群奴才莫大的榮耀了。
容華嗤之以鼻,心中激憤不已。他許墨要不是為了威懾自己與順帝,為了懲罰自己與順帝的自作主張,怎么肯如此!世家貴族視人命如草芥,生殺別人性命,還覺得是榮耀,去他娘的榮耀。
容華簡直想破口大罵,一時間臉上清白交錯。她忍了又忍,嘴角緊咬,憤恨與愧疚交織,在心中轉(zhuǎn)了又轉(zhuǎn),直把她的心肝攪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