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蓋說夫妻之緣,伉儷情深,恩深義重。
凡為夫妻之因,前世三生結(jié)緣。
奈何粗鄙之人,不堪相配。
德行不佳,恐污姑娘清名。
以求一別,物色書之,各還本道。
愿姑娘相離之后,美掃娥眉。
巧逞窈窕之姿,選聘高官之主。
弄影庭前,美效琴瑟合韻之態(tài)。
一別兩寬,各生歡喜。
伏愿姑娘千秋萬歲,一世安泰。
蒙玦于時永樂七年貳月十四日漠北城謹立此書?!?p> 當黎朝興奮的從侍衛(wèi)手中拿過信急急展開后,看到的卻是這樣的幾句話,一別兩寬?各生歡喜?呵呵!歡喜?歡喜!
黎朝一瞬間覺得天旋地轉(zhuǎn),他們兩個人,相識三年,三媒六聘都已經(jīng)完成,就只待阿玦從邊關(guān)回來,他們就可以成親,為什么?為什么阿玦會退婚?
歡喜?呵!眼淚一下子就涌出來,哪里來的歡喜?
黎朝暈了過去,所有人都沒有想到,原本高高興興讀信的大小姐怎么會淚流滿面,還突然的倒在了地上,府中頓時一片忙亂。
黎朝醒來時,只看到娘親和小弟擔憂的臉,娘親臉上還掛著淚珠。輕聲哽咽。
黎夫人見她醒來,急忙擦凈眼淚,小弟也爬上床來,連連叫著“阿姐別傷心,阿姐別傷心!”
黎夫人拉著她的手,語調(diào)溫柔慈愛:
“阿朝,別傷心,他蒙玦不知好歹,是他不懂珍惜,可我家阿朝是個堅強的好姑娘,可不能為了一個男人傷心?!?p> “等你身子好了,娘親帶著你和澈兒去江南看阿湘好不好,江南風景好,還有許多的才子,我們家的阿朝,一定能找到自己真正的命定之人?!?p> 黎朝一直睜著眼不說話,目光呆滯的看著床帳頂,小弟澈兒軟軟的叫她阿姐,她也不應。
黎夫人著急萬分,只能不停的說話,害怕她就這樣一蹶不振。
黎朝閉上了眼睛,說:“娘親,我沒事了,想要休息了,娘親您別擔心了,您和澈兒也回去休息吧?!?p> 黎夫人聽到她終于開口說話,總算松了一口氣。見她面色疲憊,囑咐了黎朝一句“那你好好休息。”就牽起澈兒離開。
黎朝感到很疲憊,不久就睡著,還進入了夢里。
夢里是江南的山,江南的水,還有霧氣蒙蒙中山路上遺世而獨立的公子。
她和娘親一起去江南老宅省親,被幾個素來令伯父頭疼,她卻極喜歡的堂哥攛掇著去一個土匪寨里玩耍,土匪寨子里的二寨主是三堂兄的摯友,邀他去吃酒。
她一直是一個養(yǎng)在深閨的大家閨秀,初時很是害怕,但又聽說那寨子是個殺惡濟貧的好寨子,又有幾個堂兄的保證,就跟著去了,接連去了幾日,玩耍得很是舒爽。
一日山間行來一隊馬車隊,二寨主集結(jié)幾十號兄弟去打劫,已經(jīng)打探清楚那馬背上馱的都是兵器,當然不是官家的,而是有人偷運給遠處的海盜的。
幾十號人斗志滿滿,覺得有了那些兵器,寨子可就強大了,一窩蜂的涌了去。
她偏要去看這一輩子可能也見不著的熱鬧,三堂哥無奈,只能帶了她去。
那時路上黑壓壓兩幫人,喧鬧嘈雜,她卻只看到對面從馬車里走出來的白衣公子。
肅肅如松下風,高而徐引,蕭蕭肅肅,爽朗清舉。
一群粗莽的大漢中間,格外的引人注目。
這個地方地勢險要,寨子一方占盡了優(yōu)勢,對方的領(lǐng)頭人見這邊軟硬不吃,鐵了心要將他們的貨全搶了,也不再廢話,兩方打在一起。
她遠遠看著,白衣公子身邊有一侍衛(wèi),武功極高,不過一會兒撂倒了十幾個土匪,已無人敢近身,明明是敵對的一方,她卻松了一口氣。
打了半個時辰,已經(jīng)分出勝負,寨子勝得毫無懸念,倒是那白衣公子依然穩(wěn)如泰山,神情淡淡。
二寨主與那侍衛(wèi)交過手,卻將將兩招就被打倒,面子十分掛不住,又不敢再上去找揍,所以他眼珠一轉(zhuǎn),不知道抽了什么風,將她一下子拉到人群前,小聲對她說:
“妹子,幫兄弟一把,使使美人計,將那打架厲害的騙過來?!?p> 三堂兄一不留神,被二寨主拐走了妹妹,又被人攔著,上不了前,對著二寨主叫罵。
她看著對面一直沒有說話的公子,不知著了什么魔,就真的決定聽從二寨主這樣一個“好主意”,只不過她沒有去“騙”那武藝高強的侍衛(wèi),而是看向白衣公子,只是她從未這樣離經(jīng)叛道過,這招降的話就說得結(jié)巴。
“公……公子,你長得真……真好看,我……我想娶……娶你做我的……我的壓寨夫君?!?p> 雖然結(jié)巴,但好在聲音不算小,對面的公子應該也聽到了。
三堂兄看著前邊“強搶”良家美男的堂妹,十分不忍直視。
她希翼的看著公子,白衣公子突然笑了,笑得揶揄。
她頓時羞惱,掩面轉(zhuǎn)身,拉著三堂兄就跑了。
三堂兄帶她回了老宅,她控制不住的日日想起那白衣公子,服侍她的丫鬟小茹說她這是犯了相思,她不承認,可卻仍是時常想起他。
曉看天色暮看云,行也思君,坐也思君。
不過她覺得自己運氣極好,雖然她依依不舍的回了京城,但就在回到府里第二日,她就見到了日思夜想的公子,只不過此時從府門外走來的公子不像先前如仙謫的風姿,一身黑色戰(zhàn)甲,英姿勃發(fā),表情肅然。
她一下子紅了臉,公子看過來,瞬間又移開了眼,就像忘了她這個人一般,不過她知道,這是他的好意,免得她偷跑去土匪寨的事情被家中發(fā)現(xiàn)。
后來她知道了,俊朗的公子叫做蒙玦,是父親麾下的一名小將,也是父親摯友的遺孤,之前在北漠長大,如今戰(zhàn)功赫赫,父親十分看好,有意盡心栽培。
而之前他之所以出現(xiàn)在那個運兵器的隊伍里,是因為他想混進海盜的老窩,卻被那土匪寨子攪了計劃,雖計劃已毀,他卻并不在意,還想辦法招安了那個土匪寨。
黎朝聽到這些蒙玦的豐功偉績,心中的愛慕越發(fā)濃烈,總是想方設(shè)法去與他偶遇。
可蒙玦性子冷淡,通常并不理睬她,后來她直接拋下矜持,寫信給他,信中盡是一些美麗的情詩,她每次寫時都羞得滿面通紅。
總算皇天不負有情人,有一回,蒙玦回了信,信件很短:
“蒙玦何幸,得小姐青睞,不日必上府提親,定不負相思意。”
夢到這里本是甜蜜,卻一下子變成了退婚書的字字句句,
“一別兩寬,各自歡喜?!?p> “……各自歡喜?!?p> “……歡喜?!?p> 黎朝醒來,淚流滿面。
第二日晨起,黎朝在馬廄里偷牽了一匹馬,就岀府向北漠而去,
她一直不是一個膽大的姑娘,從未一個人出過遠門,可如今被心愛的男子無故退婚,她必須要去討個說法。
可她千辛萬苦到了北漠城的蒙將軍府,卻只得到他中毒身死的消息。
無邊的黃沙像是割肉的利刃,割碎了她一腔的質(zhì)問。
他的棺材還擺在堂屋中間,還沒有出殯,棺材前站著的副將,也就是當初以一敵十的侍衛(wèi)說,他正準備將棺材運往京城落葉歸根。
黎朝看著棺材里蒙玦紫青色的臉,他是中毒而死,毒入肺腑,所以死相灰敗。
可黎朝依然覺得他是這樣的好看,三年來他們聚少離多,無論他從何處歸來,他都是好看的,可這一次他不會走了,他們卻陰陽相隔,這,或許是老天爺?shù)囊粋€玩笑吧!
他怎么能這樣傻,以為退婚了,她就會老老實實去再尋親事?她若不來,不知道這溫柔而殘酷的真相,她只會日日詛咒他孤獨終老,詛咒他生生世世求而不得。
然后她,可能也會孤獨終老吧,畢竟刻骨銘心的愛過,哪愿去將就與他人相伴的一生。
她喝了毒藥,是毒死阿玦的七星海棠,萬籟俱寂的午夜,她躺進棺材,留了幾封給家人的信放在外面,還有拜托副將將她與阿玦合葬的信。
她誠心的向上天祈禱,他們來世一定要相遇,她愿他平安康泰,家族和睦,一生順遂無虞。
來世,他們一定要再早一點遇到。
百年的歲月轉(zhuǎn)瞬即逝。
清晨的古寺很美,有一聲聲的鐘聲,有念經(jīng)聲,有溫暖的旭日,有和煦的風,還有,靜立于一老舊屋檐下的一只女鬼。
“施主有極深厚的佛緣,在這佛門圣地也能來去自如,敢問施主為何不投胎?”老邁的主持注視著身旁的魂體,緩緩問到。
女鬼原本淡漠的臉上難掩失落?!拔艺也坏剑庨g路。弄丟了,陪我一起上路的人?!?p> 女鬼抬頭望向前方傳來誦經(jīng)聲的大雄寶殿。眼中閃過一絲柔意:“還好,還有湘湘在我身邊?!?p> “施主,明晚月亮一出來,蓮月池里的女施主就會醒了,老衲告辭”拄持手中捻著黑色的佛珠,笑容溫和而安定,慢慢向前方走去。
陽光緩慢的在屋檐下的地上行走,從前覺得尋常的溫暖如今卻能灼傷這一身虛薄無力的靈魂。
多久沒有接觸過陽光了?黎朝恍惚的記起,以前的自己是非常喜歡炎熱的夏日的,天清云淡,日暖風徐。
正如那一日,蒙玦站在馬車邊,白衣風流,遺世而獨立,她著迷得忘了矜持,此后便一直念念不忘,還總覺得有一種似曾相識之感,想來如此這般,大抵便是話本里的一見鐘情吧。
那一整個夏天,是自己此前清淡歲月里最最濃墨重彩的時光。
烈日當空,正午已到。
黎朝走進屋內(nèi),一次次的穿墻而過。來到了佛寺供香客休息的客院的一間房里,果然看到靜靜坐在窗前的一個女子。
女子似有察覺,轉(zhuǎn)過身來,笑容滿面。
“你來了,我要送你一個好東西?!?p> 攤開手掌,黑色煙霧環(huán)繞之下出現(xiàn)一束梨花。
云白親手種的梨花,可為你塑一身筋骨,可還是不能受到太多光照,希望你以后能在白日時也走出這里?!?p> 黎朝望了一眼梨花,繼而看向女子,眸中復雜:“花卿,謝謝你,我知道,其實就算沒有我?guī)湍悴啬欠踩说幕昶牵阋彩怯修k法的,我們才認識七年,你卻幫我找仙山上的梨枝造筋骨,我真的不明白,你為什么對我這么好?”
“因為,你我有緣啊,況且,若我能與青軒相伴一生,白頭到老,我便無所謂生死了,若能與青軒一起過奈何橋,一起轉(zhuǎn)世,便是我一直的夙愿?!?p> “而且,終究是我搶了這個凡人的身體,對不起她,能將她養(yǎng)在這靈氣充裕的佛寺,也算彌補了我心中許多愧疚,我是魔族人,可沒有能力將她養(yǎng)在這里?!?p> 花卿沒說完的是,因為你和我朋友折蘇長得太像了,折蘇已經(jīng)不在孽搖羝了,你和她長得如此相像,或許你就是她,就算不是,也應當是有些淵源的。
“不多說了,我這就為你造筋骨?!被ㄇ湔f完便將一束梨花灑向空中,心中默念術(shù)法,空中梨枝很快形成一個女子骨架。
“快進去吧!”
“多謝!”
黎朝的靈魂漸漸與梨枝融合,一身冰肌玉骨,散發(fā)著悠悠的梨花白香氣。
“你果然和普通的鬼是不一樣的,有了這一身梨枝,我更是難以從你身上感到鬼氣。”
“我也不知道,為什么我沒有被捉去陰間,還能在這佛寺自由來去?!崩璩Щ蟮匕櫭?。
花卿一只手撫上黎朝肩膀,安慰到:“我如今法術(shù)低微,看不出來也是正常,若你有一天能遇到法術(shù)高深的神仙,就能知道原因了?!?p> “嗯,我知道。”黎朝忍不住抱住花卿,“謝謝你!”
“不用謝,只要你幫我藏好她的魂魄就好。希望你我在這人間都能平安?!?p> “一定會的。”
花卿微微放開黎朝?!霸龠^半月是中秋節(jié),晚上你可以帶黎湘去逛街啊,這人間的花燈節(jié),我覺著甚好!”
“我正有這個準備”
“那我走了,下山路遠,我要準備回府了?;艄?jié),我們或許會遇見?!?p> “好?!?p> 花卿向外走去,接著外面?zhèn)鱽淼乃c丫鬟隱隱的對話聲漸漸遠去。
黎朝正準備穿墻而過,才想起自己已經(jīng)有了軀體,已經(jīng)可以像百年前一樣行走了。
黎朝緩慢的向門口走去,每一步都走得小心翼翼,心中滿是不真實感,每走一步都激動得想要流淚,只是梨花花朵幻化的眼睛流不出眼淚來,靈魂似乎都快溢出了歡愉。
從此,她終于可以在陽光下行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