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沒有了老姑姑家的月餅和點(diǎn)心,我又有了改子家的西紅柿。老姑姑離開了,可是改子家的園子還在。那園子盡管整天上著鎖,有人的時候是里面在鎖著,沒人的時候是外面鎖著,但是我有通往那園子的“鑰匙”——那是一串串紫色的葡萄……
在一個秋天的早晨,爺爺在院門外的柴禾兒堆前,彎下腰把昨天傍晚被羊溜下來的柴禾重新堆好。爺爺起身時,父親把一把鐵鍬扔在車上。父親邊怒斥著那頭不聽使喚的毛驢,邊將車轅強(qiáng)硬的駕在了驢背上。轉(zhuǎn)過身來的父親就像突然鉆出烏云的太陽,溫和地笑道:“爹,你起這么早干啥呢?回屋睡一覺再去放羊。這秋天,到處都是羊草,出去一會兒功夫就能吃撐著,你不用去那么早。”
父親說完跳上車轅,嘴里大聲喲喝著那頭不得不任他擺步的老毛驢向西邊的小路駛?cè)ァD赣H匆忙間從豬圈里跳出來,用圍裙擦把手,回到屋里把一壺水放在一只筐里,又將早已做好的飯用布包了放進(jìn)另一只筐,滿臉汗水的她顧不及抹一把臉就拿起扁擔(dān)挑起筐追著父親走過的車痕開始她又一天的辛勞。
爺爺爺把他溫暖的大手放在我的頭上輕輕撫摸,我伸出那只長了六指的手抓住爺爺?shù)囊陆髮⑸眢w緊緊貼在爺爺彎曲的腿上。我依在爺爺?shù)臏厍橹校赣H的車子輾過的痕跡和母親急匆匆的步履灑下的水痕有著一種說不出的難受。就像有一桶水倒進(jìn)了我的喉管,下不去,又吐不出。爺爺蹲下身把我抱在懷里,用胡子扎我,我還是覺得心里很難受。爺爺一看用胡子扎這一招不靈了,就悄悄對著我的耳朵:“六,想不想吃西紅柿?”父親的車子遠(yuǎn)得不見了蹤影,母親的身影也隱藏在一個沙丘后不見了,就連土路上的水痕也消失了。剛才的一切似乎像夢一樣虛幻,虛幻得似乎不曾發(fā)生過,只有那股堵塞在胸腔里的洪流還讓我難受。
爺爺提到的西紅柿,像一枚神奇的藥丸,一下子就讓那堵塞的咽喉順暢了。我手里托著爺爺遞給我的兩串紫色的葡萄,一路歡喜,跑到改子家的菜園外。我繞著圍欄走了一圈,里面靜悄悄的,沒有一個人影兒?;氐綎砰T外,那木柵門比我高出一截兒。我只好把眼睛貼近那木柵門的縫隙向里觀望園內(nèi)的動靜。那木柵門明明是從里邊鎖上的,所以園內(nèi)一定有人,可是那園子里除了那口井就是菜地。突然,一只幼小的鳥兒從那井里跳出。在井邊跌跌撞撞地連飛了幾次才飛起。很難想象,它是怎么從井里飛出來的。我正盯著那口井出神就聽到了身后有聲音響起:“你想偷我家的菜嗎?”我猛然回頭,腦門正好撞到改子的額頭,她生氣地捂住頭:“掃把星,偷人賊!”我手中的葡萄掉在了改子穿著繡花鞋的腳面上,我彎下腰把葡萄撿起來,使勁忍住眼淚:“我不是掃把星,也不是偷人賊,我只是想用葡萄換你家的西紅柿。如果你不愿意,我走了?!?p> 盡管我不是一個肯認(rèn)輸?shù)娜耍侵灰氲轿沂强梢岳碇睔鈮训貋硪部梢岳碇睔鈮训刈?,就覺得也不是什么丟人的事?!案淖樱阍趺纯梢赃@么對待你的伙伴呢?”改子的父親不知從哪里出來的,突然間就站在了菜園子的門口。他從里面打開木柵門上的鎖,把我和改子一起拉進(jìn)園子里。就在他轉(zhuǎn)身要鎖門時,爺爺趕著羊群正經(jīng)過門外:“毛頭,我家小六饞西紅柿了,我讓她拿兩串葡萄跟你家改子換幾個西紅柿吃。有紅的嗎?”“有,有。叔,換啥?摘幾個給孩子吃就是了。你等一下,這邊上就有熟透了的?!薄懊^,孩子們就好吃個稀罕東西,改子也難得吃一次葡萄,讓她們換著吃個新鮮。”說話間,毛頭叔已捧著幾個紅紅的西紅柿走到我面前:“小六,改子還小,不懂事,凈瞎說,你別往心里去啊。以后想吃西紅柿就來找毛頭叔?!?p> 我把葡萄遞到改子面前,改子吸溜著口水,剛伸手要接葡萄,又極快地縮了回去。我知道她看到了我那根象征災(zāi)難的六指。我把葡萄放在爺爺手中,把手藏在了爺爺?shù)囊路?。爺爺把手伸到改子面前時,改子欣喜的接了過去。毛頭叔充滿歉意地把手中的西紅柿給我遞過來,我害怕地縮在爺爺身后,毛頭叔嘆著氣把西紅柿遞給爺爺。在以后的葡萄與西紅柿的交易中,我總是拉著爺爺一起來。小改子不愿接過我這個“六指”手中的葡萄卻總是歡喜地拿起我放在爺爺手中的葡萄吃得直流口水。有時只顧吃葡萄忘記給我拿西紅柿的改子就會被她的父親用手輕輕拍一下腦袋。她的父親拍完她的頭后就轉(zhuǎn)身從后面的筐里挑幾個紅透了的西紅柿遞到我面前。
開始我總是躲到爺爺身后,漸漸地,毛頭叔的溫情讓我對他有了一種親近。特別是當(dāng)我知道他突然會出現(xiàn)在園子里的秘密后就更加覺得他是一個善良的好人。原來,他家的井里有一只鳥窩,那小鳥快出窩時總會由于弱小而在飛出井面時掉進(jìn)井里,毛頭叔之所以會隱身園內(nèi)就是因?yàn)樗3O戮フ饶切┐刮5纳?。我開始敢從他的手中接過西紅柿了。他好像絲毫不介意我的“六指”,我那第六根手指在觸摸到他的大手時覺著有一種從未有過的溫?zé)嵬ㄟ^手指漫過我的心窩,那是一種我渴望從父親的手掌上流淌進(jìn)我心田的情感。他的手掌在拍改子的腦袋時是充滿了慈愛的,他的眼睛里寫滿了那樣的神情,讓人感受到了一種甜美的溫柔。以至于他的動作、他的神情會經(jīng)常出現(xiàn)在我的夢里。于是,在我幼年的夢里一個像他那樣的父親的形象在飛揚(yá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