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jīng)過那次家暴事件之后，父親對我的厭惡與仇恨更加深刻了，我對父親也沒有了幻想，對父親沒有了幻想的我心變得冷酷起來。我遠離父親，我想方設法地避開他，我避開他不是因為我懼怕他，從那天我撲到母親身上時我就不再懼怕他了。我避開他是因為我討厭他，看見他我就覺著心里不舒服，像吞下一顆驢糞蛋。為了避開父親我甚至在父親在屋的時候不到他們的房間吃飯，只要父親在家我就一個人躲在爺爺?shù)奈堇锇岩活w顆圓圓的土豆扔進火紅的柴爐里，我就著爺爺曬干的腌咸菜吃我認為世上最好吃的飯。我吃完土豆把兩只手藏在背后，在爺爺進屋后我趁他不注意把兩只黑黑的手放在他的臉上，他的臉很快就變成包公臉。我站在屋角就笑，笑疼了肚子，笑得我不停地咳嗽，笑得我忘記了自己是六指，忘記了自己所有的不快。
笑過以后我就流淚了，因為我聽到母親推門的聲音。母親像做賊一樣慌張地把一碗蓋著燴白菜的飯端到炕上，用那雙總是流淚的紅腫的眼睛看我一眼就又慌張地走了。我端起碗，淚就落進碗里，那上面蓋著白菜的飯我吃到一半就會發(fā)現(xiàn)下面全是我最愛吃的那種只有皮和瘦肉的炒肉。我很小的時候就喜歡嚼那種被火烘干的肉皮，越嚼不動我就越喜歡去嚼。
我開始連母親也躲避了。我每次嚼那些肉的時候心就疼得厲害，我覺著我嚼在嘴里的不是我愛吃的豬肉而是母親的肉，是母親的血和眼淚。有的時候我還會生出一種幻覺，我覺著我嚼在嘴里的不是豬肉是母親的心，那上面還淌著鮮血，滾燙的血。我看到那上面的血就把肉吐出來，我吐起來兇得很，像我哭起來一樣沒個完。吐出肉，吐出飯菜，吐出燒土豆，直吐到胃里空空的，連水都沒有了還覺著惡心，還是想吐，只是吐不出什么來了。
從此我只要看到那種肉就惡心。我不懼怕父親卻開始害怕母親，我害怕看到她那雙紅腫的眼睛，害怕看到她那張流淚的臉，我也害怕看到她在給每只碗里分完肉的時候留給自己碗里的永遠是菜湯。我對母親生出一種怨恨，這種怨恨讓我的心腸變得堅硬冰冷起來，我回避母親的目光，回避母親的愛。
我用冷酷的眼神拒絕她偷偷地送進爺爺屋里好吃的東西，每一次我低著頭把她推出爺爺?shù)姆块g后我都會忍不住爬在炕上痛哭一場。慢慢地我就是在父親不在家的時候也不過去吃飯了，我也不在爺爺?shù)奈堇餆炼沽?，我在衣服里揣上幾個土豆跑到?jīng)]人的曠野里點著一堆干柴把土豆扔進柴火的中間。我越來越喜歡到空曠的大地去燒土豆吃，吃完土豆我就爬上最高的土坡，去看往南飛的大雁。
慢慢地，我喜歡上了空曠的荒野，風沙大的睜不開眼睛的時候我就躲藏在避風的樹叢里，等到風沙小一點的時候我就用樹枝去捅開那些還沒有上凍的土地。我在落滿枯葉的田里拾撿遺落的大黃豆，蠶豆，葵花籽，被風吹成綠顏色的土豆。
那些日子，我總是快樂地蹲在呼嘯的風中伸出凍得紅腫的六根手指一粒一粒撿起出現(xiàn)在我眼中的每一個閃爍著光芒的驚喜，我隨身帶的小布口袋正在一點點裝滿著驚喜。每一次我總是能滿載而歸。
每當大雁飛過的時候我的心也開始了飛翔。我伸出雙臂，抬起頭癡癡地望著天空中那排列整齊的雁群。大雁在我頭頂上方大聲“嗄，嗄――“地叫著，我也扯開嗓門大聲叫喊：“大雁，大雁，擺溜溜，紅衫衫，統(tǒng)袖袖，飛到姥爺家屋頂吃豆豆?！贝笱隳苈牰业脑?，它們會更大聲叫著同時開始變換隊形，由之前的人之形變成一字形。我高興地大聲叫道：“大雁，大雁，你們聽懂我的話了，帶我飛翔吧，你們知道我的心思，快帶我飛吧?！蔽议]上眼睛等著，等著，慢慢地我聽不到大雁的叫聲了，也聽不到大地上任何聲音了，連風聲也消失掉了，一切都安靜下來了。不知過了多久，一只大雁飛到我面前，我爬上去一下子就飛到白云的上面，白云上面可真是舒服，綿綿軟軟。我高興地跳了起來，我一跳大雁就從我身體下飛走了，我從高高的天空中摔了下來——
我睜開眼睛時發(fā)現(xiàn)自己躺在地上，爺爺聽到動靜趕緊摸到火柴點著煤油燈。爺爺把我從地上抱起來：“六六，你又做夢了？你怎么總是跑到外面的野地上去睡覺，還睡得那么死，爺爺背你回來你都不知道。以后可不許再睡在外面了，會作下病的。”
我沒有聽爺爺?shù)脑?，我開始連爺爺都躲避了。我變得越來越孤僻，我不愛說話了，和爺爺說的話也漸漸少了，他問一句我答一句，他不問我就把嘴閉得緊緊的。我不愛和人說話卻喜歡和大雁說話，我天天都等候大雁飛過的時候對它們大聲地講只有它們能聽懂的語言。
講著講著，我覺著自己也能聽懂大雁的語言了，大雁在飛過我的頭頂時總會在空中兜著圈子，大聲叫著，我知道那是它們在和我說話。大雁和我說著只有我們之間能懂得的童話般的語言。大雁說：“六六，你想和我們一起飛翔，飛到高高的白云上面去，飛到嫦娥住的地方去，我們知道你想飛走，我們也愿意帶你飛，可是你飛走了你的爺爺該怎么辦啊？你的爺爺可是你的天和地，你如果沒有了爺爺你會很傷心的，會傷心的活不下去。六六，你還是陪在你爺爺?shù)纳磉叞?，我們可以把你的夢想帶走，帶到藍天白云上去，把你的夢想告訴嫦娥。”我哭著和大雁告別，我把手舉得高高的使勁揮著：“大雁，大雁，你們要把我的夢帶到藍天白云上去，帶到嫦娥那里去，我不能和你們一起飛走，我要陪著我的爺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