珥陵之死
她那天站在梨花樹下挽了一套漂亮的劍法,劍鋒若驚鴻,姿勢若游龍,驚起漫天的梨花如雨落。
到了傍晚的時候,她湊在墻角聽著墻外來來回回的百姓嘴里都是一件事情——離州大亂了,大將軍學(xué)富五車、經(jīng)緯天地之才的大公子到了離州,非但沒有平叛,卻驚起了天怒人怨。實在難得的是,一個人能讓貧窮百姓、鄉(xiāng)紳富豪、州郡欽差同時憎恨得牙癢癢。
這是什么樣的功力,什么樣的水平?白楚想都不敢想。
而且流民流竄,漸漸煽動全國,楚國上下便是一片山雨欲來之勢,王上在朝堂上差點就氣暈了過去,大將軍跪在階下,已經(jīng)有一天一夜了。
白楚知道她的平亂良策沒有錯,珥陵的做法沒有錯,錯的是什么人去做。有些事情就像是做菜,同樣的菜,同樣的調(diào)料,不同的廚師,會有著天差地別的成效。
當(dāng)天夜里,四公子楚倨良便被請進(jìn)宮里。
楚王病倒在榻上,有些虛弱地看著面前的兒子,他原本身子肥碩,可是現(xiàn)在伸出一只手卻似根枯柴一般。
“這件事,你怎么看?”全國上下亂成一團(tuán),他不想,卻又不得不向眼前的這個人求助,他不甘心,自己一輩子的帝王權(quán)術(shù)可是怎么就斗不過自己兒子?
楚倨良跪了下去,“君父的決策,兒臣不敢左右?!?p> 楚王一絲苦笑,有一種認(rèn)命的頹涼,“都到這個時候了,你又何必跟我做這些假戲?誰不知道整個將軍府都是你一個人的?我曾憚于你們結(jié)黨,雖然賜婚,卻遲遲不讓你們成親,可這些有用么?他們只聽你的,你才是他們的君主?!?p> 到了這個時候了,他倒是不怕交這些底,到底還是有求于這個兒子。
“君父這樣想兒臣,真真是叫兒臣涼了心了,君父是楚國唯一的君主,大將軍若是如此膽大,那天下就容不下他了。”
聽到他如此說,楚王也只得苦笑幾聲,“罷,罷,你不肯跟我交這個底,隨你吧,只是這事,你說該如何處置?”
“依兒臣只見,大將軍的確貪功了。”楚倨良這一次倒不虛謙了,直接說道。
“你什么意思?”楚王以為,不管怎么說,他總會向著大將軍一家說話的,可是偏偏卻一句話卻是在烈火上添油。
“有些事,兒臣不知該不該給君父講?!?p> “你說的什么話是不當(dāng)講的?你要讓我知道的,總會想辦法讓我知道,你若不想講的,就是用鐵撬撬也撬不出來。”
也不知為何,楚王今晚特別討厭虛偽做作的那一套,難得的,他想和自己這個兒子說兩句真話。
楚倨良卻根本不領(lǐng)他的這個情,一言一行都與從前無異,楚王既叫他說,他便一字一句說得清楚,“幾月前,有一富商姓張,一夜之間全家被滅門,兒臣曾經(jīng)暗中派人查訪,此事乃大將軍所為?!?p> 他雙手呈上幾張文書,“這些全都是仵作寫下的證據(jù),君父請看?!?p> 楚王只打眼看了看他手上寫得密密麻麻的紙,卻無心接過,既是楚倨良做好的證據(jù)那必是萬無一失的,看或者不看又有什么差別?
“還有一事?!背屏伎闯醪⑽唇舆^去看,卻也不勉強(qiáng),未等著他說話,接著說道,“前些日子,我公子府失蹤了一個叫蕊心的丫頭也被抓著了,幾番拷問得知,那日郡主遷府宴,她原是受了將軍府的指使設(shè)計陷害郡主,只是計謀不成,才畏罪逃走?!?p> 他不說是珥玉,卻說是將軍府,便悄悄地將罪行都安在了大將軍的頭上。
“君父,皇城根下,屢屢做出這等藐視法紀(jì)之事,是藐視王權(quán),藐視君父,仗著涼州軍功,做出如此膽大妄為之事,應(yīng)當(dāng)重罰?!彼蛔忠活D道。
“你真的。。。要犧牲一個將軍府來向我表忠心?”楚王還有些猶豫,無論如何,失去了一個大將軍,那就失去了一個臂膀,他把他叫進(jìn)宮來商議此事,為的也是得他一句話,不要在處置大將軍的時候惹了他,可楚王覺得他永遠(yuǎn)猜不透自己兒子心中想的是什么。
“兒臣忠心天可明鑒,不需要什么外物來表。”他只淺淡說道。
楚倨良從宮中出來的時候,將軍府第二天便得了旨意,叫珥陵即刻回京,收回大將軍軍權(quán),撤回駐守涼州的副將,換成太子麾下的左司馬。
將軍府前幾日滿堂光輝,一片榮耀,不過一個多月,便是門可羅雀,一個失去的軍權(quán)的將軍,就是一個被拔了牙齒的虎,人人都能踩一腳。
想當(dāng)年,勢頃朝,誰人不敬?九卿稱晚輩,宰相為私衙。如今勢去時衰也,零落如飄草。
將軍府大門緊閉,上下一股愁容。
姜氏只說,“我去求求良兒,他不可能這樣絕情,我是他的姑母?!?p> 大將軍卻笑,“良兒?他是我們楚國的公子,是王上的四公子,你能當(dāng)什么姑母?他若真有心幫咱們,當(dāng)天夜里王上叫他入宮,就不會有咱們家今日這個結(jié)果了。”
事實上,一時間風(fēng)向變化,朝堂上都等著四公子幫大將軍說上一句話,他們并不盼望著,只是覺得應(yīng)該,四公子應(yīng)該這么做。
可是四公子只照常上下朝,將軍府的門也沒踏進(jìn)去過一次。太子忽然春風(fēng)得意,一向沒有得到重用的左司馬掌管涼州兵權(quán),真是意外之喜,原本從前一直被楚倨良壓著的他,忽然間壓了楚倨良一頭,實在不該怎么嘚瑟才好。
只可惜,那個人從前目不斜視,一言一行都如常,他的嘚瑟沒有半點用處,到平白少了很多滋味。
只是旨意頒到將軍府不久,另一條噩耗傳來——珥陵在回京的途中被流民殺死了。
白楚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不由得惡寒,真是符合楚倨良的作風(fēng),他一定是要趕盡殺絕才行。
愁云慘淡的將軍府忽然間又扯開了白布,大將軍千里去扶兒子的棺木回京,一時間竟像是老了二十歲一般。朝中舊友有一兩個去參加了葬禮回來,都說從前那個意氣風(fēng)發(fā)的將軍,竟像個垂垂老矣的老者一般。
那一日,珥陵的棺木停在靈堂的第三天,楚倨良終于帶著禮品上門參加葬禮了。
姜氏跪在棺材前,一邊往火盆里扔著紙錢,一邊拿袖子拭目,抬起頭來,淚眼中才看到那張熟悉的臉。
“姑母?!彼麊疽宦?,聲音一如從前清冷。
“良。。?!苯系脑捊Y(jié)在舌頭里,忽然止住了,“公子?!彼龘Q了一個稱謂?!澳阋瞾砜茨惚淼苊??”她站起身,努力讓自己存一點優(yōu)雅。
“嗯?!背屏紟Я巳质桦x,吩咐隨行小廝將禮盒送給下人,便至珥陵的牌位前點了三炷香,也姿態(tài)雅正地行了一個禮,將香插在香爐里。
“陵兒怎么擔(dān)公子如此大禮?”他們經(jīng)了一事之后反倒是學(xué)乖了,更把楚倨良當(dāng)成是往后唯一的依靠。
“姑母說這話見外了?!背屏夹辛T禮,便接過將軍府的下人送來干凈的帕子細(xì)細(xì)凈手?!按耸绿鞛?zāi)人禍,姑母還請節(jié)哀?!?p> “你說今年是不是我們家沖了什么煞?怎么壞事一件接著一件地來?”說到節(jié)哀兩個字,反勾起了姜氏的痛處,眼淚更忍不住地流,她一向保養(yǎng)得很好,此刻也顯出老態(tài)來,眼淚流過的地方都是深深的皺紋。
“姑母怎說起這些鬼神的東西來了?姑父馬背上拿刀的人,若信那些怪力亂神的東西,也走不到今天了?!?p> 他這一句話讓姜氏愣了神,他這是個什么意思?本是滿肚子苦水想跟這個外甥說說,可是一時間像是茶壺忽然被堵了嘴,疏離,她頭一次感受到,他們之間那一條深不可越的鴻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