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景堂也在納悶。一個縣令，待不了幾年就調(diào)走了，這么多年沒聽說過縣令死了還要給守喪的。說句大不敬的話，這又不是皇帝死了。更何況他也沒當(dāng)好一地父母官。
守個屁喪。陸景堂在心里罵人。
這話他是不會當(dāng)著孩子的面罵出來的，有損他在孩子眼里的形象。
“得多少天哪？”陸景堂把鐵鍬放墻根豎著，甩了甩手上的泥走出來和里正說話。
“不知道啊。這位，活著沒干什么好事，死了陣仗倒是大。”西南場里正一邊把手掩住嘴一邊沖陸景堂擠眉弄眼。他也不喜這位縣令?；蛘哒f，整個縣就沒幾個喜這縣令的。
“我走了。還得往你們村里走走再叮囑一遍。別壘土墻了啊，讓人敗壞了沒地說理去?！崩镎呀?jīng)抬腿走出了好幾步，“籬笆墻先湊合用。”
得，現(xiàn)在半拉院子的樣子是變不了了。
泥也不用和了，等已經(jīng)開始晾的土磚干了后摞在棚子底下，什么時候讓蓋再蓋。
秋高氣爽，可惜了了。
四個人大眼瞪小眼，一時間停下來不知道該干點啥。
“爹，我有個想法你聽聽?！标懓沧炖镆Я烁鶆偘蔚牟?，坐在棚子下的一堆柴上。
“我這回能從銅城回來，是我知道銅城在哪，認(rèn)得清東南西北。也是遇到了好心人幫忙。還有阿衍，我們倆一路扶持著?！标懓搽m然不刻意展現(xiàn)自己的成熟，但也沒有故意裝作五歲孩子的說話方式。
主要是用小孩方式她怕自己說不明白。
“咱們村里小孩多，如果有別的孩子被抓走，還真不一定回的來。我想著你能不能教那些小孩認(rèn)幾個字，只教我們村名和縣名，萬一倒大霉被抓了，長腿長嘴也回的來?！?p> 阿衍頗為贊同，他學(xué)著陸安的樣子也咬了一根草，也坐在一堆柴上，頻頻點頭。
現(xiàn)在世道不好。像他這樣的富貴人家，雖然親爹不當(dāng)人后娘裝好人，但也是住在富貴地方的富貴人家，城防還不如現(xiàn)扎的籬笆。
村里小孩滿地跑，孩子多的人家丟幾個都不一定能及時發(fā)現(xiàn)。
他懷疑，自己被抓到銅城那會兒他那缺德親爹都不知道自己沒了，等著后娘給自己“辦喪事”。
“我可以教他們簡單的算學(xué)。學(xué)會數(shù)日子，數(shù)出來自己被抓了幾天?！卑⒀茑嵵氐恼f。
之前陸安和自己提議時，他認(rèn)為陸安是瞎好心，幫他們干什么？自己家和泥還忙不過來呢。但是又想到，如果不是陸安瞎好心，也不會逃跑時把自己帶上。
唉，教就教吧。阿衍心里像個小大人一樣嘆氣。
陸景堂和韓氏聽到這些一愣，是真的沒想到能聽見這翻話。
陸景堂一下又激動起來，攥著韓氏的手：“咱們倆孩子，都是好孩子！我都沒想到……心好……”
韓氏直接眼淚汪汪起來，又感慨又驕傲：“是，咱們孩子都是好樣的！”
陸安看著這一幕無語起來。我好像是路邊坐著的狗突然被踢了一腳。秀什么恩愛??！
關(guān)于只教村子里的孩子地名和簡單算學(xué)，陸安自己是琢磨過的。
現(xiàn)代解放時候的掃盲是為所有勞苦大眾好為社會發(fā)展好。但是像“掃盲班”這樣的力度，現(xiàn)在是絕對辦不到的。
原因很多。
舉個簡單的例子，如果教的字多了，學(xué)費收是不收？
如果收，絕對不會有人送小孩來學(xué)。因為愿意讀書又讀的起書的孩子已經(jīng)在學(xué)堂里了。村里別的人家是絕拿不出這個錢的。
如果不收，那人力物力怎么算？退一萬步來說，讓陸景堂全白干活。那已經(jīng)交了學(xué)費在學(xué)堂的人家就會不樂意。憑什么他們可以不花錢學(xué)？
還有知識壟斷問題。在古代，知識不僅僅只是知識，還代表著地位、權(quán)利、智慧、身份。貴族擁有絕對的知識解釋權(quán)。
比如陸景堂對一首詩有個新見解，無敵犀利無敵智慧的新見解。
但是有個大儒不喜歡陸景堂，說“你這個不對，你沽名釣譽(yù)”。
那陸景堂對錯都是錯，再犀利的見解也是錯。這時候大儒的知識，就是大儒的權(quán)利。
往遠(yuǎn)了說，這種知識解釋權(quán)可以收攏門生排除異己，說你行你就行不行也行。說你不行就不行行也不行。
往近了說，教書可以收錢、收束脩，收禮。
完全免費教，就等于動了這個地區(qū)部分讀書人的蛋糕。明面上贊你一句仁義，背地里說不定要搗亂。
說陸安小人之心也罷，她就是覺得，做事情要把這些可能會傷害到自己的方面考慮到。
自己是要回現(xiàn)代的人，不能拍拍屁股給這一家人留下一堆爛攤子。
所以，不能教多。只能教一點點。只能教他們村名、縣名，教二十以內(nèi)的加減法。至少明面上只能教這些。
如果有人問怎么突然這么好心？就可以用上陸安和阿衍剛才的說法。孩子丟過，怕了。不想讓別人家也遭受這痛苦。萬一真丟了，孩子還回的來。
最省事的方法是干脆不教。
但是陸安多多少少還是有一點點未泯滅的善心的。如果自己真的是無知的孩子，被抓走后的命運是什么，陸安不敢想象。
世道不安穩(wěn)，自從陸安丟了后，附近幾個村莊都是人心惶惶，緊張的不行。像陸安一家這樣因為各種原因還愿意搬到路邊住的，確實是少數(shù)。
但是萬一呢，萬一以后誰家丟了孩子，能回來一個是一個。只要能回來一個，這家人就得念著陸景堂的好。
陸安算是在給自己離開以后的“身后事”積德。
陸景堂自然也明白這些道理。他中二，但是不傻。
只是他沒想到陸安能想到這些，也沒想到阿衍愿意教。
讀書是個費錢的事情，所以愿意往外教的人不多。算數(shù)也是一樣。
好孩子啊，聰明、善良、勇敢、無私……老父親在心里給自己孩子無限美化，濾鏡加的閃閃發(fā)光。
倒是陸安和阿衍講完就跑屋后面玩石頭去了。她看見陸景堂韓氏夫妻倆一臉感動的樣子直起雞皮疙瘩。咦……
這件事情辦起來很簡單。
先去村里找村長，然后和村長一起去找西南場里正。陸景堂準(zhǔn)備先教這兩個村子的孩子。效果好的話再看看周圍別的村子愿不愿意過來。
村長倒是激動的心顫抖的手拽著陸景堂就往外走。
“景堂，我沒看錯你，好孩子??！咱普通莊戶人家，不求什么中舉做官，那都是天邊的事兒，摸不著。咱們就求個平平安安，能不當(dāng)個睜眼瞎就是老天開了眼的好事！”村長一番話把自己說的老淚縱橫。雖然說在輩分上陸景堂喊他哥，但年齡擺在這里，他確確實實是看著陸景堂長大的。
景堂這個人，厚道，不忘本！說是只教孩子們認(rèn)認(rèn)地名，但是多教幾個字也是有可能的！認(rèn)認(rèn)地契，認(rèn)認(rèn)告示什么的，對一輩子最遠(yuǎn)都只見過縣城的人來說，夠了！
陸景堂一邊謙虛還要一邊安慰老村長。聽他絮絮叨叨的講村子里誰誰因為不認(rèn)字在外邊被人騙了，誰誰仗著多認(rèn)識幾個字就欺負(fù)人……
“讓家里的女娃干完活也到我們那拐一趟，小安教他們認(rèn)字算數(shù)?！标懢疤谜f道。沒法讓男孩女孩混在一起去學(xué)堂那邊，要是這樣說了，村里人要在背后講究他。只認(rèn)幾個字小安也能教好。
村長憶苦思甜的淚花還沒收回去，接著話就說道：“女娃娃學(xué)認(rèn)字干什么，沒什么用?！?p> 陸安本來蹲在旁邊咬樹葉，聽見這話蹭的一下就竄起來了。“女娃娃怎么了，女娃娃丟了就白丟嗎？”
村長見陸安這樣也是有些尷尬，這孩子是剛丟過的。
他本來想接著說女娃哪能學(xué)會這個，話都到喉頭了，看著陸安眼里竄的小火苗，又給咽了回去。打了個磕巴說道：“學(xué)，都去學(xué)。都是自家娃娃?！?p> 陸景堂這時拍了拍陸安的腦袋說：“跟村長大爺說話這么大聲干什么?？斓狼浮！?p> 陸安木著臉說：“村長大爺對不起，我該小點聲。”
村長看到這也就明白了陸景堂的態(tài)度。心里剛才那點尷尬沖淡了一點，語重心長的說：“你是真的好心。就是咱們村里能有幾個女娃娃去，還真的不一定?！睒O個別特別不重視丫頭的人家，背后說不定還要嫌他們多事。
“來一個我教一個?！标懓惨呀?jīng)不生氣了。沒辦法，封建古代。教一個是一個吧。
陸景堂倒是沒再說什么，牽著她來到了祖父祖母家。
幾句話交代了經(jīng)過，陸景堂跟陸安的大伯陸景亮說：“大哥，荷花已經(jīng)定了親，明年過門是吧？這入秋了，冬天也沒什么活，讓荷花多去她三嬸那邊待待，小安教她認(rèn)字和算數(shù)?！?p> 大伯?dāng)[擺手：“學(xué)那么多字干什么？荷花又不考學(xué)。她自個的名跟咱們縣地名她都會認(rèn)，夠了。”
是的，荷花，就是陸夏荷，她認(rèn)識一點基礎(chǔ)的字。
大伯家的兒子秋果小時候是跟著陸景堂念過一段時間書的。但是秋果對讀書沒什么興趣，記也記不住。更何況就算秋果會讀，過了童生，陸景堂繼續(xù)免費教他，再往上考也是費錢的。
于是秋果就不愿意接著學(xué)了，寧愿種地。倒是把自己學(xué)的稀巴爛的東西教了一點給自己的妹妹荷花。荷花認(rèn)字比秋果還快呢。
“大哥，就算荷花只是個姑娘，再多識些字也是有用的?！标懢疤冒炎约喊宓逝查_站了起來，打算開始長篇大論。
他哥陸景亮一看到他這架勢心里就有點打怵。
要開始了，大道理要開始了……
韓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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