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裹風攜雨抵達洛陽時到底是趕上了,遠遠地只瞧見紅紅火火的燈籠將花府照的一派通明,就是看著也能沾上幾分喜氣。
物什雖是齊全,可人事到底是不足,終歸還是冷清了些,父女三人象征吃了幾塊月餅,喝了幾盅前兒剛從“醉生坊”里提來的花雕,便都散了。
人這一輩子,沒了想要的那個人,便是再好的節(jié)日也少了幾分氣氛。
反倒是那些府里做事的,過得才真正像個中秋該有的樣子,約上幾個平日里關系要好的,拿著上月沒舍得花的月錢,再置了滿桌子雞鴨魚肉,月上柳梢都舍不得散。
花小期一路走來,只聽得阿錦在耳旁絮叨個不停,說是府外的花燈怎樣的好看,府外的人如何多,哪家小姐又同哪家的少爺對上了眼,一樁接著一樁,比城外說書的張瞎子還精彩。
“不知長安的中秋是個什么樣?”話一出口,卻連自個兒都愣了半晌,好端端的怎么就想起長安了。
“想必是沒咱們洛陽熱鬧……”只聽得阿錦回道,至于后頭說了什么也沒聽清楚,腦子里滿是長安那人的模樣,竟是越發(fā)清楚,就跟眼前似的,再回過神來,阿錦已經不在了。
夜里風大,低頭臺階上被月色拉長的影子。同那邊的梨枝鬧得正歡。
后來,閑來無事,她也租了一只游船泛湖游舟去,卻再沒能聽到有人唱《上邪》。
一個人在水上飄蕩著,日子竟是越發(fā)的難捱,回去的時候,不知怎么就繞到城門處的“萬古樓”前。
止于最后的繁華,始于最初的沉寂,這便是洛陽遠赴盛名的萬古樓,普天之下,若是連洛陽的萬古樓都不知道,管你是達官貴人還是破落農戶,只怕,都得道句,“真真是個沒見識的”。
只見酒肆里頭各路人馬匯集,剛說完異地外邦的氣派,又提及哪家公子昨日在賭場里輸了幾把,消息總是最靈通不過的。
突然就想起了在長安路過的那些酒肆,哪有這般熱鬧,于是,又想了許久,才道,“自是沒洛陽好的”,言罷,竟又完完整整的重復了一遍,還襯著一臉笑容,生怕別人不信服似的。
可那跨出去步子卻總在聽到“長安”兩個字時,就不自覺的就慢了下來,有一回提到官拜尚書的席良辭了官,之后又說起南邊的水澇,北邊的旱情,末了,都得嘆句,“老天爺不讓人安生?。 ?p> 十一月初的時候,洛陽下了第一場雪,紛紛揚揚的,整整疊了半階高,一時間不知喜煞了多少才子佳人。
可花家的小姐打小就是藥罐子,懼冷,哪里也不去,縱使是有心也無力,整日窩在屋里,實在無趣就抄幾篇詩經,阿錦跟在一旁研磨,雪花順著窗縫飄了進來落在紙上,剛收筆的字,瞬間就暈成了一朵墨梅,于是,喊阿錦再去換張,那廂卻是連聲都沒吱。
“去年就聽說,自小和你許了親事的杜秀才中了進士,怎么一年都過了,也沒瞧見動靜?”望著恍神的阿錦,花小期開口道。
這幾日來,阿錦總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樣,開口問了也只是搖搖頭,笑著說沒事。
聽府里的人說,她這幾日總是往城外跑,和學堂里的一位夫子走的近。
至于那門親事,是幼時雙方父母定下的,對方雖算不上寬俗,畢竟是知根知底,又是同一個村,隔的也近,打小就一起長大,說一句青梅竹馬也不過分,只是,可憐那家雙親死的早,阿錦家也只剩下了個老父親,為了糊口度日,姑娘家這才到了花府做下人,不僅僅是為了贍養(yǎng)老父,就連那家求學的銀子她也一個人毫無怨言的扛了下來,去年就聽說中了進士,只是不知何故,到現(xiàn)在也沒把她給接回去?
阿錦低著頭,看不出是個什么深色,只聽得:“早些日子就辭了官,現(xiàn)下正在私塾里做個教書先生,學堂里也都是些窮人家的孩子,勉強還能糊個口,雖沒了一官半職,日子倒也還過得去?!蹦惭械脑桨l(fā)的慢了,一圈接著一圈,眼珠子也跟著悠悠的轉。
“辭了?”花小期放下湘管,抬頭還是在那張故作從容的面上瞧出幾分慘淡來。
讀書人寒窗苦讀,哪一個不是為了一朝紫佩朱袍打馬游街,辛苦了十幾年,好不容易考上了,怎么就辭了?
那只研磨的手到底還是停下了,只幽幽的嘆了口氣:“他那個人,眼里容不下沙子,即學不會趨炎附勢,也學不會見風使舵,得罪了誰連自個兒都不知道,人家往圣上跟前遞了本折子,就稀里糊涂的被貶了,連個喊冤的機會的沒有,后來又看不慣上頭的做派,索性就辭了官,虧他滿口之乎者也,也不知讀到哪里去了,也不想想,這世道,凡事頭上戴著頂紗帽的,有幾個的手能洗出一盆清水來,偏他就是那么個人……”到最后竟成了自言自語,嘴上一番說辭,面上沒看出半分抱怨。
“人這一生,遂了意,便是好的?!蓖鴿獬淼某幣_,花小期一字一句的道。
“……他也這么說。”
“日子可定下?”
阿錦點點頭,本是慘淡的臉上竟是浮起了一片紅霞,嬌羞道:“定了,就在年前?!毙∨畠杭业膵尚呷谝蛔忠谎劾?。
一場雪整整下了一天一夜,早上起來就聽見院子里丫頭小廝們滿心的歡喜,開門就看見滿世界的白,沒有半點污穢,人也一下子跟著精神了不少。
不一會兒,花辭就讓人就送來了一大推過冬的東西,衣服被褥一應俱全,一旁看著的丫頭們比她還歡喜,暗地里卻忍不住羨慕,末了,只得嘆句,自己怎就沒生個小姐的命。
雖說是下了場雪,氣候倒也還受得住,東西也都讓人像往年一樣收好,等天冷了再拿出來用,末了,特意讓人去翠玉坊將前些日子看到的那對翡翠鐲子買回來。
路過的小廝看著里頭滿屋子的東西欲言又止,轉身咬緊牙關在雪地上跑的飛快,腳心凍得一陣發(fā)麻,心想著,等再過一陣子氣候再冷些,就能穿屋里那雙新做的冬鞋了。
這世上,千種人,千般命,誰能說個不呢。
阿錦來辭行的那天清晨,整個屋子里的人哭的稀里嘩啦的,儼然一副生離死別的場景,叫人看著都哭笑不得。
人吶,在一起久了,感情就深了。
屋里,花小期倚在塌上,讓人將前幾日買回來的那對翡翠鐲子給外頭的阿錦送去,畢竟在花府日子也不短,何況是姑娘家的年華,最是耽擱不起的。
說罷,又鉆進被窩打算睡個回籠覺,任是外頭如何聲淚俱下的辭別,心里也打定主意不見。后來,竟是連花辭那邊都驚動了來,實在看不下去了,好說歹說才將人勸出府去。
有一回,花辭看著她,竟是一副搖頭嘆氣的模樣,大有“這人沒救了”的意思,花小期瞧見了,只當做沒看見,并未理會。
“你是沒看見,滿院的人哪個不是哭紅了眼,就連我那邊都聽得真切,偏就你充耳不聞,鐵石心腸也都該融化了?!蹦┝?,又悠悠道了句“你這性子,也不知是和誰學的?”
和誰學的?
記憶中,好似也有個人,是這么一副冷清的性子,不知是和誰學的?
“遲早都是要走的,又何必非得掉兩滴眼淚,心意到了就好,見了反倒叫她愧疚,不如不見?!鄙焓謸芰耸诌呉黄蔹S邊卷的樹葉,細細端詳。
“你心里明白就好,對了,前幾日杜員外家的二公子請人來說媒……”
“推了!”話還沒說完,她倒是推的快,手底下枯黃葉子竟也生生被她戳了個洞,“我誰也不嫁?!?p> 花辭笑得意味深長,“能不推么,就你這脾氣,有幾個能受得,說出去是花家的小姐,你叫我這做兄長的臉往哪里擱?”
看著兄長在一旁取笑,花小期硬是將一片姣好的葉子,戳成了一片大窟窿。
見她的樣子,花辭笑而不語,只說是口渴了,一盅茶拿在手上卻半晌也不見往嘴邊送,嘴角的笑意反到越發(fā)深意,“若是有好的,自然也得留意著?!?p> 從前連書房都不愿進的人,怎么去了一回長安,不僅學會了練字抄經,連性子都越發(fā)沉穩(wěn)了,若是還沒瞧出來,還真當他這做兄長的白當了么?
“總得找個自個兒喜歡的才是?!背醵娘L直接冷進骨子里,指尖的樹葉瞬時也跟著沒了影,那張帶著病態(tài)的臉卻是少有的認真。
大雪一場接著一場,花府門前的腳印一次被一次覆蓋,前來提親說媒還沒見著姑娘,就讓花辭逐個擋了回去。
自后,花家的小姐便是出了名的挑剔,任是口角再伶俐的婆子也得將那繡著鴛鴦的紅帕子可勁的揮,誰還愿意去淌那趟渾水。
天授三年的天陰沉的叫人心里發(fā)悚,幾聲驚雷震的大周江山都跟著晃了晃。
四月,金鑾殿上一道黃澄澄的圣旨,自此,改元如意,底下的人額頭碰地,齊齊高呼“圣上英明”!暗地里,誰不偷抹兩把汗。
皇榜還未貼到城墻,消息就傳的沸沸揚揚,洛陽城里當即炸了禍,萬古樓里天邊泛白時就忙碌不停,到了夜半越發(fā)熱鬧喧囂,這廂放言高論,“圣上改元如意,”那廂指點江山,最后比的臉紅脖子粗,竟比朝堂上還熱鬧幾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