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辭坐在床邊,任由她抓著衣袖胡鬧,嘴里依稀喚著“以歌……”的字樣,好一陣子才消停下來。
花辭拽出了皺皺巴巴的衣袖,攤開來看,好似被那蹂躪過的宣紙一般。
回頭再看著露在被褥外頭臉色酡紅的臉,嘆息之于更是感慨,心道:“原是受了這么個風(fēng)寒。”
花小期的風(fēng)寒足足過了半個月,都沒能從床上起來,反到是愈發(fā)的嚴(yán)重了,大夫換了一個又一個,湯藥一碗接著一碗,也不見半點起色。
就連醉心園藝的花老爺子每天都要來看上幾回才放心,臨走時,一雙老眼是紅了又紅,花辭默默站在屋外抿著嘴角沒有言語,可那眉頭都能皺出好幾道褶子來。
足足又去了大半月,終是有了些許氣色,已經(jīng)不再先前那般沒日沒夜的發(fā)夢,反到時常跟個木頭人似的,眼睛盯著簾子外頭,半晌也不見其眨眼,跟癡了似的。
“長……長……長安……”花小期正在喝藥的時候,只見花容上氣不接下氣的跑了進來,喘了半晌的氣也沒說出一句完整的話來,拿手在胸口順了好一會兒的氣,聲音里仍是壓不住的激動,“小姐,方才長安送來帖子了?!?p> “長安?出了什么事?”
“席家送帖子來向小姐你提親了,老爺已經(jīng)應(yīng)下了,婚事就定在十月底里?!币粡埬槤q的通紅,愈說愈激動。
“席家?哪個席家?”心里頭隱隱猜到了答案,一雙手卻還是緊握的發(fā)顫。
“就是老爺昔日的同窗,前兩年還去賀壽的那個尚書席良家的公子,叫……叫……”一時半會想不起來,著急的竟是直撓頭,話到嘴邊,怎么就卡住了。
再看那頭,花小期的一雙眼睛里竟是氤氳著水汽,千般滋味涌上心頭,說不出是個什么心情。
“席以歌!對,就叫席以歌!”
自此,席以歌三個字好似從天而降的一場驚雷,直直的落在了花家的當(dāng)空,每個人都在盼著。
花小期看著熱鬧的下人們,人也好似真的沾染上了喜氣,一場大病竟也迅速好了起來。
約莫十日,席府的聘禮就抬進了花府,綾羅綢緞、金銀首飾無不是頂尖的,就連花府里的下人們也跟著得了不少油水。
便是閑暇時候得了空,說的論的無不是此事:“席老爺出手真真闊氣,真不愧是做過尚書的人,見過世面的就是不一樣?!?p> 那邊接過繼續(xù)說:“就連送來的東西都是咱們這些命窮的沒見過的,各人有各人的命,羨慕都羨慕不來?!?p> “可不是……”
太平世道里最不缺的東家長西家短,說完了地上的不算,就是天上的事也說的頭頭是道:
月宮里的嫦娥那叫一個好看,保管你看上幾眼就沒了魂,星宿上的神君如何如何的俊朗,就是潘安在世也只能是個提鞋的……
就連洛陽的布價,也在閑言閑語里翻了幾翻,東家老爺壽辰,西家老爺結(jié)親……
一家接著一家,那紅布綢子不要錢似的只管往梁上掛,門庭上掛的都能開個布檔了,布衣平頭們節(jié)衣縮食才能湊出一身皺巴巴的新衣,真真是不能比的。
花府的小廝抱著布匹嘴都快咧到耳根上去了,買豆腐的大娘遠(yuǎn)遠(yuǎn)看的眼紅,暗暗想著,等自家閨女出嫁也得穿上一身體體面面的喜氣,心里想著,嘴上吆喝的聲音便愈賣力。
這一來二去,出嫁的好日子也在閑言碎語里說近了。
席家的花轎還沒抬到花府跟前,頭上插了朵大紅牡丹的媒婆就已經(jīng)笑得滿臉褶子,一副尖細(xì)的嗓子,保管你三里外都能聽得真真切切,能不使了勁的吆喝么,就靠這張嘴養(yǎng)活一家老小呢。
新郎迎親時,下人們都堵在了門口,非要得了賞錢才肯讓路。
須臾,嬌滴滴的新娘子就攙到了眼前,媒婆笑語盈盈的寬慰暗地里抹了幾回老淚縱橫的花老爺子:“小姐福氣好,席公子是個體貼人,您老就放一百個心,別人信不過,我張媒婆您還不放心,嫁閨女就該高高興興的送出去,您說是不是,兒孫自有兒孫?!边@話落到轎子里頭,蓋頭下的胭脂不知又花了幾成。
“起轎——”滿臉褶子的媒婆揮著手絹喝的是百轉(zhuǎn)千回,一身火紅的身影比轎子里頭的新娘子還高興。
搖搖晃晃,花轎就已起了程,站在門前的花老爺子又忍不住抹了幾回老淚,自個兒掏心掏肺養(yǎng)大得閨女,說嫁就嫁了,哪能舍得呢?
花辭見了跟在一旁寬慰,高頭大馬的新郎倌遠(yuǎn)遠(yuǎn)的瞅了一眼,該喜的喜氣沒有,跟個沒事人似的,倒是花轎邊上的媒婆手絹舞的愈發(fā)歡快,到底嫁的不是自家姑娘。
這一路搖搖晃晃吹吹打打便到了席府跟前,還未進府,便聽得里面一派鑼鼓喧天,好不熱鬧。
門楣上雖沒了尚書府的牌匾,排場卻毫不寒磣,桌上是變著法做的珍饈美味,酒釀一壇一壇的往上抬,百十杯下肚,憑他再好酒量的人也喝的面紅耳赤,
酒勁上來的胡話做不得真,比的是誰能說,誰的聲音大,那些酒量實在是差的,只得倚在桌腳跟上酣睡,場面新鮮的賽過桌上的飛禽走獸,新郎倌更喝的一頭就栽進了書房直至天明,身上的喜袍還沒換下,小廝就已叫門了。
按說,新婚三日本該是回門的日子,因著長安距洛陽路途遙遠(yuǎn),私下里兩家都說好免了,但禮數(shù)不可廢,仍是遣人往洛陽跑了一趟,只當(dāng)是全了禮數(shù)。
這頭,過門的日子一只手指頭都還沒完,那頭的閑言碎語便已傳了進來。
花小期人還在院里,閑言碎語就落到了耳朵里:“少夫人也真是可憐,跟守了活寡似的,好好的千金小姐怎么就受了這份罪?”
“有什么可憐的,前兩年來咱們府里就整日纏著少爺,這會子,心里頭指不定多快活。”
“眼下說是少夫人,誰知道還能叫多久……”
新婚當(dāng)日獨守空房不說,三日來,就連夫君的面也沒見著,人家不說這個還說什么?
一旁的丫頭小心翼翼的探視新主子的面色,見她不氣不惱,沉穩(wěn)的跟庵里清修的尼姑似的,不由得也放大膽子,連嘴上的譏笑都毫不避諱。
花小期倒也不辜負(fù),真就跟個沒事人似的,還能怎么著?挨個著教訓(xùn)一頓不成?
可人家說的又沒錯,哪句話不是真真切切的,你又能怎么著?
這話傳到了花小期這里,自然而然的也就傳到了席老爺子耳朵里,體弱多病的老爺子還沒聽完,一口氣沒喘上來,當(dāng)即就倒在了床榻上。
一時間,只見席府里進進出出的人絡(luò)繹不絕,不過半盞茶的功夫,大夫都請了好幾遭,消息是最后傳到花小期那邊的,一只腳剛踏進屋里,一只白瓷杯就砸到了腳邊,瓷片碎的滿地,可見,是卯足了勁的。
“孽障!”屋里傳來一聲怒斥,緊連著又是幾聲咳嗽,,隱隱約約還透著有幾分藥石頑固的意味在里頭。
看著腳邊的狼狽,花小期站在門楣處,一時間進也不是出也不是,就這么僵著,抬臉正好迎上了從房里出來的席以歌,冷冷清清的撇了一眼,就徑自遠(yuǎn)去了。
花小期愣在原地,多日的忍耐盡數(shù)崩塌,幾日里的不聞不問也好,府里的風(fēng)言風(fēng)語也罷,她都沒放進心里,可如今,只消他一個眼神就已潰不成軍。
若是他心里怨她恨她,大可劈頭蓋臉的責(zé)怪一頓,好比過這清冷疏離的眼光,真真是傷人進了心里。
腳還沒來得及退回來,就被席老爺子瞧見叫了進去,一股子藥味的苦澀暈在房里,半開著透氣的窗戶吹得桌上書頁嘩嘩作響,三兩篇來來回回的在風(fēng)里翻動。
席良露在被褥外的臉,比先前看著的愈發(fā)消瘦了,眼睛凹的厲害,就連下巴都跟刀削似的,直到見著花小期,那雙眼睛里才露出些許星點光亮來。
“怎么在外頭站著?”
“……”瞧見陷在被褥里的席老爺子,一時間竟不知是嘆息他的身子骨,還是感謝那份慈愛。
“……是以歌對不住你,那孩子自小就內(nèi)斂,便是我也親近不得……”老爺子見狀,只當(dāng)是花小期委屈至極不愿多說,心底里便越發(fā)的愧疚。
且不說兩家老一輩關(guān)系匪淺,便是花小期這樣的小輩,他也自是喜愛無比的,如今,嫁過來人還沒捂熱,閑言碎語便已傳了出來,叫他情何以堪。
如是這般說著,言語間更是掩不住的關(guān)愛,之后又說了許多席以歌幼時的事,語氣里也是滿滿都是心疼,到底是父子,打斷骨頭還連著筋,縱然是關(guān),再不好,那也是父子。
花小期耐著性子一言不發(fā)的聽著,盤旋在腦子里的卻是那雙雙冷冰冰的眼睛,跟施了咒似的,在跟前不停的晃悠,那邊說了許久,到了這廂,卻是半個字也沒聽進去。
席老爺子見她魂不守舍的模樣,估摸著是受了委屈又忍著不說,當(dāng)下既是心疼又是愧疚,這才叫了她回去。
臨走前又仔細(xì)叮囑了一番,來回想著心里還是放心不下,又將管家叫來,里里外外仔仔細(xì)細(xì)吩咐了一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