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著聲音,花小期便知道是西先生來了,但他最近都不大去聽聲音了,只聽腳步聲,便能猜的八九不離十。
只聽得腳步不急不緩,還到了一些不可名狀的沉重,應(yīng)當(dāng)就是西先生,果然,一開口也確實是西先生的聲音。
兩人坐在梨花樹下,不多一會,便落了滿懷的幽香。
“漳州的梨花也該開了罷,你可要回去?”這位年輕的琴師也有個極愛梨花的妻子,只是后來,兩人走散了,便一直沒有相逢過,花小期很想知道哪位夫人是個什么秉性,只是西先生言之甚少,她也不好多問。
“今日,想聽些什么?”西先生并未作答。
“先生當(dāng)真不回去了看看么?”
“那就還是良宵引罷?!?p> “興許,今年她就回來了?!?p> “……”
良久無言,他才道:“她不會回來了,丟棄的東西尚且找不回,何況人呢?!卑茨土季玫那傧胰缤瑵M腔心事一擁而出,遍布在這片片潔白之中。
“先生半生,懷有一世惦念,我這一生,只得了個半世牽掛?!币膊恢侨爽F(xiàn)今在何處?縱情山水亦或是丈量山河?
若是蒼天垂憐,屆時,再遇上個可心的人,花前月下,弄琴作畫,便是神仙都要艷羨三分。
歲月增長間,花小期的身子也是一日不如一日,只苦苦的耗著最后那點時光罷了,這日,一夢起,皆是執(zhí)念:
夢里的梨花也是大片大片的,滿是雪白,跟她出嫁那年開的一樣好,枝葉交錯間,依稀瞧見了個人影,再近些,只見那人是青衫長袖,一枝青竹滿是淡雅疏遠(yuǎn)。
花小期再醒來時,已是兩日后了,正是個晴光大好的日子,丫頭們都說外頭明晃晃的一片,就跟換了個新天地似的,只可惜她看不到,不知這新天地到底是個什么模樣。
言語間,又聽得院里密密麻麻的細(xì)碎聲,找人一問,才知道昨兒夜里的一場大雨催的滿地雪白,現(xiàn)下正在掃地上的梨花。
滿地碎色的景致,她雖看不到,往年也見過不少,只要一想起來都是極好看的。
自她昏睡兩日醒來后,花辭便過來的越發(fā)勤了,就是病態(tài)的花老爺子更恨不得時刻守著身邊,她即使看不到,也能聽到聲音里的難掩顫抖,落在耳里,鼻子一酸,再難受也得忍著,裝作沒事人一般,拉著老父親的手,溫聲寬慰兩句,再抬起頭來,滿臉燦爛的猶外面的日頭。
就連那位素來話少的琴師,近來的話也多了起來,繞是她身子虛的只能動動嘴,他也從不缺席,說是授琴,其實不過是聊會兒天罷了。
說的都是些她沒聽過的大千奇事,繪聲繪色,真的就跟發(fā)生在眼前似的,但身子骨不行,聽著聽著就睡著了。
也不知什么時候,只知道是被被丫頭掌燈的動靜驚醒,問她什么時辰,說已經(jīng)到了戌時,這才想起那位西先生,當(dāng)時睡了過去,把人給晾在了一旁,又說那位西先生是酉時才走的,這會兒早就到家了。
在眾人一如反常的關(guān)愛里,花小期知道,她恐怕沒幾天日子了。
人這一輩子,有人生來只為封侯拜相,有人只求萬貫家財,更有甚者只為逍遙自在……而她,生來等這一天的。
以前總覺得過一日賺一日,就連認(rèn)認(rèn)真真的想過一回都沒有,從不知道自己要什么,而今,臨了臨了,卻是不舍的緊,平白生出著許多懷念來。
這幾日,連著幾天的大太陽,連屋里都是暖洋洋的,只是不知怎的,昨兒夜里突然一場大風(fēng),又剛好碰上春盡時節(jié),枝頭上落得干干凈凈的,現(xiàn)下滿院子都是梨花。
踏著地上的景致,,大伙兒正是高興的緊,一年到頭也沒見過幾回這樣的景致,都?xì)g歡喜喜的往院子跑。
花小期聽了也歡喜,就算是看不到,在院里坐會兒也是好的,可現(xiàn)下,身子疲乏的很,連抬眼都嫌費力,哪還有這個力氣,于是,只好讓人扶著出去了。
坐在院里的長椅上,精神卻是一點一點的好了起來,待大伙兒玩的盡興了,再打發(fā)了出去,只留下自己一個人,四下靜的出奇,連風(fēng)吹碎花的聲都能聽得見。
老人們說,人吶,到了臨了的時候,精神就會異常的好,那叫回光返照。
不一會兒,西先生便來了,見她難得的好精神略微驚訝,沉默半晌后坐在一旁,給她說她喜歡聽的長安趣事。
“聽說碼頭桑家的少爺出息了,前日剛談成了一筆大生意,看的旁人咋舌稱奇,萬古樓昨兒來了個鬧事的漢子,一出手就劈碎桌子,看那身手架勢,想來是綠林英雄”,后來說到了屈小侯爺,又立了幾樁戰(zhàn)功,武皇圣心大悅,當(dāng)即封了主將。
其實,都是些外頭早就傳開了的,只不過,她被這高墻擋住了,不知曉罷了。
花小期聽得笑了,打趣著說,“我若不在了,一定得庇佑你早日找到妻子。”
“在下……謝過小姐美意。”
“先生,你說,人不在了,留下的遺憾該怎么辦?”迎面一陣風(fēng)過,她壓著嗓子的又咳了兩聲,油盡燈枯怕也就這般了。
“你可是有何遺憾??!?p> “自小大夫就說,我是活不過二十的,若是這般活著也就罷了,最后無牽無掛的去了,可偏偏遇上了他。”回憶里沉默良久,才道:“原本那樣好的開頭,卻得了如今這般的結(jié)局。”
“你可怨他?”
“怨?他那人,叫人怨都怨不起來?!?p> “……”
“只可惜,我的眼睛瞧不見了,就是……就是看著他同旁人耳鬢廝磨也是好的,即便是聽聽消息也好,可他那樣討厭我,哪里又愿意多做糾纏?!?p> “今后,只怕是……怕是……再也不能了!”言罷,臉上只覺得一行冰涼,舉手去探,竟已是濕潤一片。
“是那人配不上你。”
“先生沒見過他,若是見了,他那樣出塵的人,是我強(qiáng)求了他。”
春末的一陣風(fēng)留下了滿地梨白,卻獨獨帶走了那個深愛梨花花的女子,正值花一般年齡的姑娘。
花府的梁上掛滿了白練,映著滿地梨白,竟比當(dāng)日的席府凄涼更勝。
曲徑通幽處,只見他位身著青衫長袖的公子,將一把古琴放在了梨樹下,映襯著漫天風(fēng)光,一如她常說的那樣“那人是極好的”。
好得……好得連她臨去時都還心心念念著放不下。
金燦燦的日頭,青衫公子卻跟立寒風(fēng)里似單薄。
可,又當(dāng)如何!
花小期的墓地落在她母親身旁,新立的碑干凈就跟剛出世孩子一樣,花老爺子巍巍顫顫拄著拐杖,脊背是再也直不起來了,髻里白發(fā)一縷接著一縷。
只見那雙滿是皺褶的手模在嶄新的墓碑上,一聲“小期”還沒喚出口,兩行老淚就淌了下來,打顫的牙關(guān)再沒說出一句來。
花辭緊挨在身旁扶著老父親,不敢露出半分悲傷,怕惹得老父親傷痛更甚,直把一雙眼眶忍得通紅。
記得那天,小期是他親手放進(jìn)棺木的,明明是讓人看了都忍不住羨慕的年華,怎的偏就、偏就……
心下想著,眼睛就模糊了,怕父親瞧見了,隨即抬頭似要忍下去,頭發(fā)里卻浸了一片濕涼。
老爺子的身子骨再不如先前那般硬朗,因著悲傷過度,一頭就栽倒在墓前,下人們遠(yuǎn)遠(yuǎn)瞧見了,都要忍不住嘆句可憐。
此后,席以歌又或是那位漳州那位西先生,再也沒見過,花辭差人打聽,卻始終沒有消息。
花老爺子經(jīng)此打擊,頭上的白發(fā)長的跟春日里的草似的,一茬長過一茬,從此一心侍弄花草,不問世事,一片家業(yè)便盡數(shù)落在了花辭身上。
收拾起心思,花家的公子做的一手好買賣,半月前,就同益州的封老板談好了,今日就要啟程去收購茶葉。
聽說,今年收成不錯,想來必定是一單大生意,一時之間,沒落的花家隱隱有了當(dāng)年的盛況。
快到益州地界時,下人閑暇無事,討論益州的風(fēng)土人事來,說著說著便說起了舊事來:“聽說,去年席家在鄉(xiāng)下新修的那家學(xué)堂,上月新請了個年輕的夫子,青衫長袖,不僅學(xué)問好,更兼得一手好畫?!?p> 只見著說話的人,往四下瞅了一眼,確認(rèn)無人,這才壓低了聲音添上一句“聽說比宮里畫師都畫的好?!?p> 聞言,只聽得其中一個本地人道:“聽說拿窮酸夫子種了滿院子的梨花,日子都過不下去了,還講究那些,讀書人吶,就是窮風(fēng)雅。”
人群中又有人道“最近,洛陽的不少書院都在往長安遷遷院,聽說留了一大批書,這位夫子聽了當(dāng)即就買下來了,這會子估計早就送過去了,可見,人家哪里是窮講究?”
聽罷后,這邊有人懷了滿腹疑問,還沒開口,就瞧見不知何時站在身后的花公子,臉色不是很好,當(dāng)即緘默不語,只一個勁的卸貨。
益州是個窮地方,比不得長安洛陽,莊稼戶里能又一個書院已是菩薩保佑,何況,這還是去年剛修成的,
新修的書院里里外外被擦的蹭亮,仔細(xì)些還能嗅到年前的新木頭的味道,年邁的老夫子拄著拐杖站在院子里,捋著把白胡須走來走去,心里是越看越歡,笑開了后依稀還能看到僅剩的幾顆牙。
遠(yuǎn)遠(yuǎn)的,從里頭傳來孩子們的讀書聲:“桃之夭夭,灼灼其華……”于是,便轉(zhuǎn)身進(jìn)了屋繼續(xù)歡溪,免得驚擾了孩子們念書。
新來的夫子很是年輕,總喜一身青衫長袖,不僅學(xué)問好,人也好看,就是話少了些,總愛板著一張臉,便是調(diào)皮的孩子們在他的課堂上,也都是坐的最規(guī)矩不過。
不過教起書來,教起書來,卻是書院里最好的那個:
桃之夭夭!
灼灼其華!
行至窗前時,忽的一陣風(fēng)吹來,手上的書都跟著翻了好幾頁,抬手再翻回原來來的地方,指間卻觸到一片冰涼,低眉一看,竟是一片剛落下的梨花。
年輕的夫子望著那花,出神好一陣子,底下膽大的孩子怯生生喚了聲“先生”,這才回過神來,一抬頭,對上底下一張張稚嫩的面龐,心底的陰郁已去了大半。
之子于歸!
宜其室家!
……
朗朗書聲傳到書院外頭,路過的人聽了去,都要泯嘴笑上好一會。
桃之夭夭,灼灼其華!
之子于歸,宜其室家!
桃之夭夭,有蕡其實!
之子于歸,宜其家室!
桃之夭夭,其葉蓁蓁!
之子于歸,宜其家人!
“啪”一聲,醒木落下,眾人這才回過神來,一抬頭,瞧見那樹雪白的梨花,開的正燦爛,午后風(fēng)過,依稀聽見誰在說“長安”的字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