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歲夏天來得早,她走了這許多路,背后已然微微沁了汗。想那亭中必然陰涼,倒是可堪清夢一晌。
一時她已來到亭前,因抬頭看到上方還掛著個朱紅色匾額,名曰“滄浪亭”。她四下里一看,果然亭后還鋪著一徑青石小路,直通向悠悠碧波深處。
她一時興起,便特意繞道亭左,信步走下石階。沿途只見綠竹掩映,山巖上蒼苔點(diǎn)點(diǎn)如璧。漸漸水汽愈重,林中也生起淡淡輕霧。
隱約可見小徑盡頭,一池靜水環(huán)繞間,還筑有一座窈窕竹樓。這竹樓看上去不過二三層,四周卻皆帳以緋色輕紗與水晶簾幕,端的是如夢似幻,玲瓏無比。
因早聽說這寒碧山莊中有座流光閣,四季中唯有夏季方能覽勝。卻不想竟是這樣人跡罕至的所在。
只是這小樓渾然一體,看上去似乎連門戶也沒有。她扶著漢白玉橋欄繞了幾圈,好不容易才發(fā)現(xiàn)原來入口竟是在水下。
她看著橋下尚還泊著幾只小舟,頗感新奇,因想也沒想便跳進(jìn)了其中一個。后又執(zhí)起船槳,小心翼翼地穿過橋洞,靠近了水下。原來竹樓底部恰與水面齊平,只有夏季水漲,小舟方可浮起至臺階處。果然她站直后,便可輕松踏入樓中。
底層光線黯淡,除了竹香充盈,實(shí)在無甚出奇之處。她便踩著竹梯一路向上。
果然一上二樓,眼前立時豁然開朗。碧水灣蜿蜒曲折,形如彎月。其間遍植白色蓮荷,仿若朵朵玉碗盛翠葉。清風(fēng)徐來,湖水先是被吹落了萬點(diǎn)金芒,隨后又遭揉碎至一汪清波。
她迷醉其中,想著夜半時若能登臨此閣,必可見滿天星輝,墜落月湖,剎那間不覺神往之至。
不想正在此時,卻忽有一陣私語聲自上方傳來。
她不由心中納悶:這個時候誰會在這里?便是莊中的仆役,也該是清晨前來,斷沒有傍晚才來打掃的道理。一時心中好奇,便躡手躡腳地上了樓,悄悄向內(nèi)張望。
這一層陳設(shè)與第二層又殊為不同:不僅窗欞突然窄小,且又有紗幔重重。不過壁上倒是也一樣懸掛著數(shù)幅名家字畫——或是仕女美人,也有山水隱士……不一而足。地板卻是一水兒的鋪著芙蓉紋冰絲草簟,上面還四散滾著些不知從哪里遺落的水晶珠。
此時屋內(nèi)酒香四溢,幾乎中人欲醉。張氏一眼便瞧見有個女子正慵懶坐在妝臺前整裝。她度其身形,初時還有些不敢信,直到在銅鏡中看見她的面容,方才確認(rèn)此女正是她的閨中密友——小沈氏。
她頓時大吃一驚,本想立刻退出,可又實(shí)在想知道與她私會的人是誰。只可惜那人所在恰為紗幔所阻,她委實(shí)難以看清。
不料就在此時,卻有男子忽開口笑道:“原來寒碧山莊內(nèi)還有此等妙處,也難為你竟能找到?!?p> 這一聲清清楚楚地傳入耳鼓,以至于她瞬間如遭雷擊,幾乎不能自持……
慌不擇路的她根本不辨方向,只一徑跨入舟中,麻木地劃著兩支木槳?;芈芬琅f是紅蓮綠波,水光粼粼,霞光萬丈,美不勝收——可惜她卻再沒了來前風(fēng)花雪月的心境。
侍女見她滿面淚痕,與平時模樣大為不同,心中難免驚懼,只好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靠近她身邊問道:“娘子,你這是怎么了?”
她卻再也懶得理會,只木然推開門坐在窗下。銅鏡里映出的這張寡淡清秀的臉,她已經(jīng)看了許多年。可就在這個潮熱的夏日黃昏,她還是不由得重新審視了一遍又一遍……直到連她自己也不得不承認(rèn):小沈氏確實(shí)是嫵媚天成,舉世無雙??杉幢闼倜?,也已經(jīng)是有夫之婦,怎么可以再去覬覦他人?一時間新仇舊恨全部涌上心頭,幾乎要將她遍身燒成灰燼。
不久后夜幕降臨,張氏卻不要火燭,只是一個人待在黑暗里。她一直在等,卻不知道自己究竟在等什么。她腦中思緒紛亂:一時覺得二人或許只是偶然相遇;一時又認(rèn)定必是沈氏蓄意勾引,他才難以把持……
也不知道等了多久,魏康泰方才滿身酒氣,跌跌撞撞地推門進(jìn)來。屋內(nèi)漆黑,以至于他一進(jìn)來便撞倒了地上的春凳。
他借著外面模糊的天光,依稀望見張氏就坐在旁邊,便伸出手含混笑著:“怎么也不燃燈,是官人我給你的香油錢少了不成?還不快拉我一下,我站不起來?!?p> 一陣火鐮的撞擊聲傳來,室內(nèi)忽然明亮,原來是張氏點(diǎn)著了案上的白燭。只是她整個人卻一反常態(tài),竟再也不像往日那般對夫君噓寒問暖,仿佛對方突然化為了空氣,可以理所當(dāng)然地視而不見。
魏康泰糊里糊涂地不見人來拉,只得自己抱著桌角,勉強(qiáng)爬起身來。倒湊巧看見桌上還整整齊齊地擺著幾樣果蔬肉菜并一盞新鮮牛乳,都是他素日所愛。但歷時良久,此刻顯然已經(jīng)涼透。因不免想起她平常種種周到處,終于有些訕訕地摸了摸鼻子。
張氏早聞見他身上除了酒氣,還有種女人的脂粉香和說不出的膻腥味,心里早已陣陣作嘔。一時間所有柔情蜜意都蕩然無存,只剩下一腔難以遏止的憤怒,可經(jīng)過重重壓抑,最終卻只吐出了一句再平常不過的問話:“你干什么去了,這么晚才回來?”
魏康泰毫不在意地脫了外袍扔在地上,只覺酒意上涌,渾身燥熱不已。因抓起桌上的牛乳一飲而盡,然后方倒臥在椅上朦朧道:“不過是和幾個同年多飲了幾杯。怎么的,娘子不會連這都要管吧?”
他原本還想勾勾張氏的下頜,趁機(jī)調(diào)戲一番。可不想她的反應(yīng)劇烈,倒好像是撞見了洪水猛獸,只將脖頸猛的一偏,已然避開了他的祿山之爪。他瞳孔驟然一縮,終于怒道:“你陰陽怪氣地干什么呢。有什么不痛快,不如過了明路,講出來也罷。”
張氏倏然立起,只見挺背直腰的她,看上去明顯比丈夫還要高出半個頭。她身材修長,素日為了襯托魏康泰,與他在一起時幾乎一直都是佝著腰低著頭,唯恐惹他不快。
可是從今天開始,她再也不需要如此委屈自己了。
魏康泰早看見桌上還有一個頎長的木盒,只不知做何用途。誰想此刻她玉腕一翻,早從其中抽出了一把秋水寶劍,又將手心里一直攥著的物事狠狠拍在了案上。
他下意識地一望:原來是一粒透明的水晶珠,上面還帶著某種少見的青玉似的光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