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江的冬天,更加陰雨連綿??偸钦缯в辏瑹o論晴雨和晝夜都帶著絲絲縷縷的寒意,從骨頭沁入心里,似乎穿得再多都感覺不到溫暖。習慣了順陽風高氣爽的干冷,呼吸過桂花島溫潤馨香的空氣,對于這種濕冷膩歪的氣候還是有些不適。屋里雖然開著空調,人裹得像個大粽子,但還是覺得那陰濕的潮氣滲進骨縫里,與順陽冬天在暖氣房間里的舒適完全就是天地之別。
下飛機直接到家,岳父把孩子接回去過周末。兩個人端坐在沙發(fā)里,天光有些陰暗,使得高恒清和妻子的臉色便也顯得有些陰沉。高恒清打量了一下妻子,幾個月不見,倒也沒什么明顯的變化,除了表情有點僵硬,他知道這是還在對高恒清把事情全部攬在自己身上有點生氣。妻子的眼神空濛地越過他,一直投射到后面的墻上。高恒清一時不知道該說些什么,張了張嘴,又閉上。妻子看樣子也不想說些什么,氣氛便有些壓抑和尷尬,時間就像屋里的空氣一樣,凝固在兩人之間的那一個小小的空間里,好像一團霧霾盤桓在茶幾上方。
沉默了好一會兒,高恒清終于囁喏著問道:“這幾個月,你還好吧?孩子也還好吧?”
“就還是那樣吧,有什么好不好的?反正我們倆都已經習慣你不在家了?!逼拮虞p聲回答,聲音低得像是夜里蚊子翅膀的嗡嗡聲,不過高恒清還是聽清了。這樣的語氣,和他出事前的狀態(tài)完全一樣,并無什么變化。兩人之間一時無語。
妻子站起來,攏了下頭發(fā),眼神終于和他對視了一下,說道:“你肯定累了吧?!早點休息吧?!鞭D身回了臥室,關上了房門。高恒清愣了一下,遲疑地起身,走到書房門口,看到沙發(fā)上放著被褥枕頭,苦笑一下,坐下來。他突然想起了什么,皺著眉頭想了一會兒,終于想起妻子攏頭發(fā)的那個動作,反應過來是妻子剪去了那一頭留了多年的長發(fā),換成了短發(fā)的裝束。坐在書房的沙發(fā)上,他有些怔然,木木地鋪好被褥,早早便也睡了。
微弱的晨曦剛剛拂過窗邊,高恒清便早早醒來,在看守所已經養(yǎng)成了習慣。臥室門還關著,妻子習慣睡懶覺,這會兒肯定還在夢中。高恒清坐在書房抽著煙,看著窗外陰森森的天空,和樓下小區(qū)里的花草樹木和人來人往。指間的煙霧飄在空中,青冷青冷的。
一直到中午妻子都還沒醒,高恒清到廚房看了看,沒有什么菜,冰箱里也空空的,只有幾瓶兒子的飲料和酸奶。高恒清在客廳里坐了一會兒,找電視遙控器沒找到,便回到書房,又點了一支煙。不一會兒,煙灰缸里就有了一堆煙頭。
廳里鐘擺滴答滴答地來回往復,已是中午十二點多了,高恒清到臥室門口舉起手,又放下,回到書房拿起手機,給妻子發(fā)了條微信:“一起吃午飯去吧?!瘪R上便收到了回復:“我不餓,不吃了。你自己去吃吧?!彼弥謾C呆呆地看了一會兒,穿上棉風衣開門又輕輕關上,坐電梯下樓。
吃完午飯,高恒清沒有馬上回家,在樓下花園里坐了一會,在小區(qū)中央的那個亭子里看兩個老頭下象棋。他不太會下,聽著兩個老頭邊下棋邊斗嘴倒也有些趣味。直到老頭們收拾了棋盤棋子兒走了,他才緩緩地踱回自己家里。
家里沒人,妻子出去了。高恒清還是找不到電視機遙控器,便又回到書房抽煙,房間里一會兒便煙霧繚繞,青冷的感覺里更增添了冷清。
天快擦黑的時候妻子回來了,說是去參加了車友會今天的活動。高恒清提議晚飯去吃火鍋,妻子猶豫了一下,點頭同意了。海底撈的火鍋味道還是不錯,夫妻倆都是火鍋控,尤其鐘愛海底撈。不過這次吃得有些沉悶,大多數(shù)時間里不是埋頭苦吃,便是各自玩著手機,偶爾交流幾句也都是不咸不淡的八卦之類,一個說一個聽,間或嗯啊地回應對方一兩聲。
高恒清回家已經兩天多了,夫妻倆終于坐下來談了一番,很是正式的樣子,有點像是兩個公司之間的商務談判,甚至像是兩國之間的外交談判,唯獨完全不像夫妻家常聊天或是商議家里的事情。對于這次案子的事,兩個人都閉口不談,已經過去的事也沒有什么討論的必要。妻子開門見山,問高恒清怎么打算。高恒清抬頭看了妻子一眼,淡淡地說道:“我不想繼續(xù)在集團工作,想自己做點事情?!卑l(fā)生了這樣的事情,高恒清心底里對集團在這個案子里沒能主動去跟公安局交涉很有些不滿,本來就是為集團做事才發(fā)生的這事,關鍵時刻集團卻并未搭手,換了誰心里也都會有些想法。在看守所里時他就考慮過這事,想著干脆就自己找塊地,趁著現(xiàn)在房地產行情還不錯的時候做點事掙點錢,怎么說也是為自己干為自己掙,省得像這次案子一樣為公司為集團背鍋。妻子清楚高恒清的能力,可問題是申江的地哪是他們能夠拿得起的,自然要追問他是不是還想在外地發(fā)展,還要不要這個家了。高恒清為難地看著妻子,說著自己的理由,畢竟自己也是為了這個家,自己這個年齡總要做點事吧。話不投機,妻子起身回了臥室,順手關上房門,他回到書房抽煙,打開筆記本電腦,上網查看著桂花島的資料。自然書房里又是煙霧繚繞,直到妻子開了臥室門大聲抗議他才想起來開窗把煙放出去。他在窗口深深吸了口濕冷的空氣,猶豫了一下,還是去把書房門也關上了。
高恒清思考問題或者查資料寫東西時手上習慣性地要夾一根煙,否則就覺得缺了什么一樣渾身不自在。他正在網上瀏覽與桂花島有關的信息。進看守所之前,他去島上考察時了解到這個小島的客人逐年激增,而島上的住宿接待能力雖然勉強可以應付,不過卻大都是檔次較低的漁家樂和中檔的民宿客棧,高檔一點的賓館就只有政府的那家金桂賓館。這樣的住宿條件,用來迎合兩三天的短期旅游的客群還算勉強,但對于越來越多、越來越高的中高端休閑度假需求則無法滿足。他覺得這里面蘊藏了不錯的商機,計劃回集團后積極建議集團在桂花島拿地,開發(fā)一個中高檔次的度假村。而且進入這個市場的時機在他看來也是正好合適,桂花島上畢竟偏居東海一隅,根本還沒有房地產開發(fā)的苗頭,地價特別便宜,這就給率先介入的開發(fā)商很大的空間?,F(xiàn)在他出事后要另謀出路,不由就動起了自己在桂花島做一個小項目的念頭。
念頭這個東西,就像野草。一旦生發(fā)出來,就揮之不去。如同那句膾炙人口的詩中所說:“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笨吹狡拮拥膽B(tài)度,高恒清一時倒也想打消這個念頭,但這個念頭此時便如初生的野草一般,在心里越來越長得蓬勃起來,真正連野火也燒不盡了。他決定照這個思路再仔細盤算一下,妻子那頭再曉之以理動之以情地說服就是了。高恒清的說服力一向不錯,在順陽公司開會時,他的意見往往能比較順利地說服大家,因此對于說服妻子他自然覺得也不是什么太大的問題。
不過高恒清忘了一個前提,所謂說服,是要自己“”說“”了,對方才“”服“”。高恒清功課倒是做得充分,方案啊測算啊成本啊利潤啊之類的在紙上和腦袋里反復過了幾遍,無奈妻子根本不聽他說,于是也就不存在被說服。
妻子只要一聽見高恒清提及自己到外地做項目,便翻臉回屋,把他自己一個人撂在客廳,不得不又回到書房抽煙。哪怕高恒清一再強調桂花島離申江不遠,每周都可以來回,但在妻子那里一點兒作用都不起,因為妻子根本不聽他說。
不聽嘴上說服,那就讓事實來說服吧。妻子是個認準一件事八頭牛也拉不回來的人,其實高恒清也是一樣,十頭牛也拉不回來,比妻子還要多兩頭。而且從他的初步測算上來看,如果能在桂花島拿一小塊地,自己開發(fā)一個精品度假村,投資不大,效益很是可觀。一直以來,能做一個自己的項目,其實也是他的一個夢想。他決定再去一次桂花島。
在一個陰雨連綿的清晨,高恒清背上行囊,走出家門,踏上了去往桂花島的路。餐廳的桌子上,他給妻子留了一封長長的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