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年因為水庫已經(jīng)建成,再不用石料了。郭占金直到秋天才下了山,還是弟弟占平來叫的呢。
1980年的夏天,李家村大隊根據(jù)上面的精神也開始搞起了包產(chǎn)到戶。由于生產(chǎn)隊的解散,公分沒什么用了。郭占金的繼父找了好幾次朱來福,他擔心,郭占金到時候會是白干。可朱來福并不理睬他。
直到秋天眼見的就快收割小麥了,繼父找到朱來福提出:可以不讓占金回來,但大隊得付給工錢。大隊書記不愿意負擔郭占金的工錢,朱來福才無奈的同意讓郭占金下山了。
這一年發(fā)生了很多事情,郭占金到現(xiàn)在想起來都覺得很后悔,自己怎么會有那么齷齪的念頭,哎,不要想了,往事真是如一言難盡啊。
還沒進屋呢,那個破了音的二胡一樣的絲絲的聲音早已傳入耳孔,聽得人嗓子癢癢的,多想替她咳嗽兩聲啊。
習以為常,說的真沒錯,這個破了的音不知疲倦的每天無時無刻的不在奏響,早已經(jīng)成為了他生命中一個不可或缺的音符。
和往常一樣,進屋的第一件事就是給秀芬填點兒熱水,再給爐子加點兒炭火,然后扶著她的背給她當肉墊子,秀芬一個人在家的時候很少變換姿勢,郭占金回來的時候,她卻不住的變換,一會兒坐,一會兒躺,一會兒又要靠著,把個郭占金使喚的沒有一點兒脾氣,儼然就是一個受氣的使喚丫頭。
而這一切,郭占金早已認命了。
可是今天,郭占金驚訝的發(fā)現(xiàn),秀芬懶得動了。她躺在那里費力的呼吸,嘴唇青紫干裂,眼神渙散,而且即使在病中也一向不失干凈整潔的秀芬居然遺尿了。他不由得心頭一顫,猶豫了一下,要不要叫東東回來呢,孩子正在復習期末這個節(jié)骨眼上,再等等吧。
可是,幾天后,也就是2004年的臘月初五的那天,郭占金來來回回的又跑了好幾趟。
因為東東媽已經(jīng)坐不起來了,只能半仰臥在一堆凌亂的充滿污漬的被褥上,費力的呼吸。每一次呼吸都得用全身的肌肉配合,張嘴,聳肩,點頭,鼓肚子,是每一次吸氣的必備動作。而今天,這些必備動作好像減輕了許多,只是,紫茄子一般的臉和嘴唇依然還像茄子一樣紫,灰藍色的眼睛一樣無神,兩條小腿像面包一樣腫的發(fā)亮。
“我扶你躺下休息一會兒?!惫冀鹨廊幌裢R粯有⌒囊硪淼恼f,她無力的擺擺手。
“喂你點水?”她又閉著眼睛吃力的搖搖頭。
“秀芬,叫東東回來哇,你不想見見東東?!彼蝗槐犻_空洞無神的眼睛,靈光一閃,點點頭。
郭占金害怕了,這是不行了嗎?他顫抖著的手亂摸一通,才找到手機,急忙撥通東東的電話,要他一定趕回來。
“我給你穿好衣服行不?”她又微微的點點頭,嘴一張一翕的好像有什么話要說,郭占金將耳朵貼近秀芬的嘴邊說:“秀芬,你想說什么?”
“不放心你,還有東東。”秀芬的嘴還在動,可是微弱的氣息已經(jīng)發(fā)不出任何的聲音,只是抬起沉重的眼皮看了一下郭占金,又無力的垂下,兩滴眼淚順著眼角緩緩的流下,郭占金慌了,他替秀芬擦掉眼淚,抖抖索索的拿著手機卻找不到要打的電話。
終于撥通了老舅家里的電話:老舅媽,東東媽好像不行了。
不大一會兒,老舅柱子和老舅媽慌里慌裝的跑過來。老舅媽哭著叫秀芬的名字,秀芬微微的睜開眼,慘淡的一笑,張了幾下嘴,沒有說出一句話,就又閉上了眼睛。老舅媽明白了秀芬的意思,她哭著說:“秀芬,你再堅持堅持,等等孩子。”
秀芬無力地搖搖頭,卻突然又嘴角向上一彎,笑了一下。因為此時,她看見有一道門向她闖開了,一束五彩的光從門內(nèi)照了過來,原來是穿著彩色的會發(fā)光的衣服的漂亮的女人們從門前走過,好哇。
可是東東,“東東,東東?!彼眉捌湮⑷醯穆曇艉魡局?p> “你放心哇,他們爺倆個我們替你照顧好,秀芬呀,你放心走好?!?p> 秀芬安靜的呼著長長的悠悠氣。
他們一起給她穿好衣服。
老舅和老舅媽都出去忙著張羅后事去了。
郭占金守在老婆的身邊,緊緊地攥著她的手,不停的給她揉搓,不住的在她的耳邊說著話:“秀芬,再等等啊,東東就快回來了,你不是想見東東嗎,你聽,東東回來了,秀芬啊,秀芬,你不要睡覺了,啊,你這個懶女人,你不是想孩子了嗎,孩子回來了,看不見你怎辦,秀芬。”
“秀芬呀,你這個苦命的女人,嫁給我窮的只有一套被褥,現(xiàn)在,只要你想要我什么都能給你買,就是救不了你的命啊?!?p> 郭占金淚眼模糊的看著奄奄一息的老婆,愧疚的心,痛到碎裂,他像個孩子一樣嗚嗚的哭出聲來,“你說你這點病得的,有多少錢也沒治,孩子還沒成家呢,你怎么就能放心的走了。”
他看著她逐漸,逐漸減輕的呼吸動作,脖子根兒上那個深深的凹陷不知幾時已經(jīng)不見了,聽著她漸漸放緩的呼吸和越來越低的破了的音,摸著她漸漸冰涼的手腳,那個無能為力啊,那個無助哇,眼睜睜的看著自己的老婆死去,卻什么也做不了。眼淚滴答滴答的打濕了老婆的新衣,他悲痛欲絕的抱著她幾欲僵直的身體絕望的哭泣:拿什么來救你啊,老婆。
終于在即將黎明的時刻,伴隨著秀芬的最后一聲悠長悠長的呼吸,所有的聲音都靜止了,靜的可以聽到眼淚淌過臉頰的聲音。
安靜的不可思議的可怕。
郭占金望著老婆那張平靜的灰白的面孔,眼淚不住的流,內(nèi)心無比的愧疚,無比的自責。
他坐在秀芬的身邊,默默的望著她,用他靈空的心語安慰著一個解脫了的靈魂。
秀芬,你終于可以歇一歇了,這一生,活的太過費力,一個不治的病不但催毀了你的身體,也剝奪了你秀美的容顏,這一世,過的太過不如意,也是這個無奈的病耗盡了你的精力,也拖垮了你對生活的意志。
秀芬,好久好久沒有見到過你安靜的睡覺的樣子了,其實你安安靜靜的睡覺的樣子真的好美麗。
秀芬,我?guī)湍愣律隙浒?,你再也不用聽見任何喧囂的聲音,安安靜靜的到?jīng)]有煩惱,沒有痛苦的極樂世界去吧。
秀芬,再給你抿一口這隔世的香茶吧,潤一潤嗓子,來生好出氣。
最終她也沒能等到她最親的兒子,其實兒子正在期末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