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憶的閘門在睡意朦朧中緩緩合上。
梅香望了一眼窗外的一彎新月,像個磨的鋒利的鐮刀片子一樣,閃著白亮白亮的光。她沉重的眼皮打著架,然后合上的一剎那,那個白亮的鐮刀片子在眼前一閃,這不是郭占金的鐮刀嗎,他總是將鐮刀磨的亮亮的,有時候還亮的晃眼呢。
他來了,拿著一把亮的晃眼的鐮刀,在前面跑,不時的回頭對著自己笑,那笑容真好看,那微微前突的下巴上好像還沒有胡子,這是二十來歲吧,梅香忽然覺得自己也回到了二十幾歲的時候,她也笑著跑向了前面的郭占金,可是怎么也追不上他。她急了,拼命地喊:占金哥,占金哥。
腿一哆嗦,醒了。
窗外,月色朦朧。
門外,呼嚕聲山響。
梅香翻了個身,將頭蒙在被子里,卻難再入睡。
幾天以后,小賣部的門前,人們又在傳說,他們說,朱貴得了大病了,好像是癌癥。
郭占金發(fā)愁啦,朱貴如果真的得了癌癥,梅香還能離婚嗎?
這么多年,郭占金太知道了,以梅香的性格,是不會放下朱貴不管的,雖然她早就盼望著離開朱貴的那一天,可是,在這個時候,朱貴又出了大事兒,梅香肯定又猶豫不決了。因為她可以在猶豫中搖擺一生,何況朱貴如果真的得了癌癥,也活不了多久了。
哎,麻花兒又多打一個折,不會順利的。
他多想去問問梅香,這些是不是真的,可是,總看見梅香的家里有人來往,他不便出現(xiàn),但也肯定梅香的家里出事兒了。
晚上,郭家。
少見的燈火通明。
郭占金心里煩,就早早的回家來了,一個人百無聊賴的看著電視,一邊時斷時續(xù)的一會兒計劃著在原大隊樹林以及近山處重新植樹,一會兒就又思慕著梅香。
農(nóng)民可真是一個神奇的群體,他們生活在社會的最底層,卻有著超越高層的滿足與快樂。他們有淳樸,善良,隱忍的可貴一面,但他們也有自私,狹隘,可憎的一面。
義務(wù)工是國家規(guī)定的,用于公共事業(yè)的義務(wù)勞動,比如修路,防汛,修繕公共設(shè)施等,每年一家也就十來個義務(wù)工。
每一個承包國家土地的公民都有出義務(wù)工的義務(wù)。可是,每到出義務(wù)工的時候,他們不是派個孩子充數(shù),就是腰軟肚硬的磨洋工,那叫一個奸呀??删褪沁@些腰軟肚硬的奸人,在不知不覺的十幾年間,將林場的成了材的樹木就從那么老遠(yuǎn)的地方給偷的所剩無幾了。
當(dāng)然,郭占金心里也清楚,東西是他們偷了,可并不能怪他們,明擺著的有便宜誰不愛占誰就是傻子。
況且,他們認(rèn)為山那么大,樹是砍不完的。的確,遠(yuǎn)處的山坡上現(xiàn)在還郁郁蔥蔥的到處都是白樺樹,紅楓,一溝溝的松柏也還在蒼翠挺拔著,那實在是因為太遠(yuǎn)了,偷樹的成本可能會大于利潤,這些成了精的人們才饒過了它們。
上面早就下來了精神,退耕還林還草。桃花村本來也沒有多少地,談不上退耕,但卻一定要還林,一定要讓曾經(jīng)蔥郁茂密的大隊林場重新回來。
這是最近以來郭占金思考了無數(shù)遍的問題,也是造福子孫后代的問題,為什么不干呢。
義務(wù)工是派不出去了,只能等秋后雇個小型挖掘機(jī),先挖坑,明年春天再植樹了。
想到這里,郭占金有些迷糊。電視機(jī)里趙本山還在沒完沒了忽悠著,而他卻在觀眾們的笑聲中迷迷糊糊的進(jìn)入了一個夢幻的世界。
在那里,成排成行的松樹,白楊樹,高聳入云,林場的小屋還在,小屋的門前老孫開墾的園子還在,里面還種著水蘿卜,韭菜,黃瓜,下面,那口水井也還在,里面的水好清澈,一切都還是原來的樣子,可不是么,連老孫也還在,他正提著一只野兔子,笑吟吟的從小屋房頂?shù)纳狡律献吡讼聛怼?p> 真好,有肉吃了,郭占金笑了。
這時,梅香愁眉苦臉的自門外進(jìn)來,見電視開著,郭占金呼,呼的打著呼嚕,還面帶笑容,這是在夢夢娶媳婦兒呢?
屋子里不是很亂,但冷冷清清的,梅香不由得心生憐憫。她輕輕的走過去,‘嘎嘣’一聲關(guān)掉電視,郭占金也立刻醒了。見梅香進(jìn)來,他雙手舉過頭頂伸了個懶腰,張著大嘴打了個哈欠,然后揉了揉干澀的眼睛,說:“這么晚了,你還沒睡,是不是又夠你忙一陣兒了。”
梅香沒有說話,卻眼淚吧嗒,吧嗒的不住的往下流,然后一只手捂著嘴嗚,嗚的哭出了聲,好像是受了極大的委屈,又憋了很久,此刻終于在這個人的面前可以盡情的釋放出來了。
幾天以來,集聚在心中的煩悶與不快,像滿天的烏云一樣沉甸甸的積壓在梅香的心頭,它們翻滾著黑色的巨浪,并閃電雷鳴般的摧殘著一顆善良無助的心,使一個完全沒有主見的可憐女人又一次面臨兩難的抉擇。
她其實完全可以放下朱貴,義無反顧的選擇離婚,哪怕離婚后還可以照顧朱貴的生活,至少還多了一個幫手,或者說遇事有了一個可以商量的人。但是,她又一次左右搖擺不定了,她太想離開朱貴,和她一生心愛的占金哥在一起,可是,她又沒辦法離開即將走完生命歷程的朱貴。
因為,孩子們說:等她們的爸爸不在了,你愛跟誰跟誰,現(xiàn)在堅決不行。
梅香再一次需要為孩子們而活,為將不久于生命的朱貴而活。
“你到底是怎么了,梅香,有什么話還不能和我說嗎?”郭占金見梅香一直哭,而且哭的很傷心,他突然覺得梅香特別可憐,心也跟著隱隱的疼了起來,他將梅香緊緊的抱在懷里,側(cè)臉靠在梅香的頭上,靜靜的感受著她的苦痛,分享著她的憂愁。
他們久久的靜靜的用心對著話,此時無聲勝有聲啊。
過了很久,梅香才漸漸的停止了哽咽,她閉著眼睛將頭埋在郭占金的胸前,不愿意起來。郭占金低下頭,用他堅硬的胡子茬拱了一下梅香的前額,試探著問:“你怎么了,跟我說說,有什么困難,我?guī)湍?,咱們一起解決,好不好。”
梅香這才抬起頭,攏了攏凌亂的頭發(fā),嘆了口氣說:“前幾天,桃花帶著她爸到市里檢查了一下,醫(yī)生說,朱貴有可能得的是骨癌,讓他住院仔細(xì)的檢查一下,他死活就不檢查了,說是檢查出來了,也給他治不了了,白花錢,不如就在家里等死的好,最后沒辦法,桃花問人家醫(yī)生,如果是骨癌,怎治,人家說截肢,一個截肢說的嚇得死活就不看了,你說這讓我怎辦,本來我已經(jīng)跟他說好了,就差辦個手續(xù)了,可現(xiàn)在,孩子們的意思是不許離,得等她爸不在了,我想跟誰跟誰。你說,我現(xiàn)在怎么辦,我怎辦?”
梅香說著,說著,又難過了起來,郭占金也不再勸阻梅香,他有些落寞的靠在背后的行李堆上,心情極其的復(fù)雜。
一輩子了,是他橫在朱貴與梅香中間,還是朱貴橫在他與梅香中間,已經(jīng)分不清了,總之,因為朱貴的存在,他與梅香盡管情投意合也不能走到一起,而因為他的存在,朱貴與梅香盡管在一起生活了一輩子,卻依舊貌合神離。
人生還有多少個年頭,幾乎屈指可數(shù),還等的起嗎?
可是,朱貴已經(jīng)是不久于人世的人了,還要在最后的時刻傷害他嗎?可是,沒什么可是的,只要信心還在,真情就永不凋謝,是任何風(fēng)雨都摧殘不了的,等的起。
等,郭占金下定了決心。
他們促膝相談了一個晚上。
郭占金娓娓道盡心聲。大道不孤,有愛支撐,梅香懂了,笑容重新爬上了眉梢,驅(qū)散了幾天以來積聚下來的層層疊疊的陰霾,在她黃白色的臉上蕩漾開來,心情頓時明朗了起。
郭占金送梅香回家,并囑咐她一定要好好的照顧朱貴。
朱貴其實也挺可憐的,不管怎么樣,此生能做一世夫妻,那也是幾世的緣分才修來的,一切都自有定數(shù),如果我們倆今生有緣,一定不會再錯過,不急在一時,相信老天爺?shù)陌才虐伞?p> 將梅香送回家,返回的路上,郭占金的心里就像堵著一團(tuán)纏繞在一起糾纏不清的蟲子,亂糟糟的七上八下的惡心著,他干嘔了幾下,心煩意亂的不想回家。
雖然他那樣勸梅香,但其實自己心里清楚,等待就是個沒有定數(shù)的無期徒刑,結(jié)局未可知啊。
這無枉的等待。
他想找個人喝酒,可,瞅了一圈,沒有幾家還亮著燈。小賣部今天的燈也早早的息了,這么大個桃花村,怎么就沒有一個可以走進(jìn)的家門,沒有個可以傾吐心聲的地方。
走著走著,兩只腳卻不由自主的走出村外,又不由自主的向著老桃樹的方向走去。
夜是那樣的深沉,深沉的可以裝的下世上萬物的悲喜煩憂,星辰是那樣的燦爛,燦爛的可以照亮所有的迷途,老桃樹像尊神一樣依然霸氣的屹立在河溝邊,靜靜的守望著這里發(fā)生的一切,它是不是已經(jīng)知道了我們每個人的心里都在想些什么,那么是不是也該知道我們該怎么辦???
神啊,怎么辦?
微風(fēng)輕輕的拂過,一陣釅釅的花香撲鼻而來,又是一季桃花開,桃花依舊美麗醇香,可我們年輕美麗的模樣都哪里去了?桃花依舊輕舞飛揚,自由自在,可我們一生都活在制約里,自由自在的日子又到哪里去了?
雖然是黑夜,雖然是在老桃樹濃重的樹影下,郭占金仍依稀可以看到那個留有她身影的樹根上,還有那個倩倩美麗的影子,他貼著她的影子坐下來,似乎這釅釅的不是花香而是梅香的味道,他瞇縫著眼睛努力的呼吸著來自空靈的香味。在這個燈火闌珊的夜晚,飄忽的思緒追尋著闌珊燈火的一點昏暗的光明,載著忘不了的舊愁與放不下的新愁,帶著又一季的花香飄向遙遠(yuǎn)深邃的天際,在那里還有許多許多郭占金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