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的冬天,大雪姍姍來遲。
一夜之間,樹上,房子上,山上,田野里到處都是白茫茫的一片。
當(dāng)太陽穿過棉窗簾的縫隙在墻上照出一條金線的時候,三桃醒了。
你聽說過棉窗簾嗎?這個極寒地帶的特殊產(chǎn)物,曾經(jīng)在零下三四十度的寒夜里守護(hù)著家家戶戶的溫度。心靈手巧的梅香用女兒們穿完的花衣服縫制出了一塊漂亮的棉窗簾,無論是顏色,還是圖案,上下左右無論從哪個方向看都能找到對稱軸,而且其中包括了多個圖形,方中可以看到圓,圓中可以找到菱形,菱形中還可發(fā)現(xiàn)三角形,而幾個菱形在一起看上去更像個星形。色彩與幾何圖形的完美組合,在初升的太陽的照射下竟像一幅五彩色的貼畫。
總之,這就是一件經(jīng)過了心與腦多次碰撞的藝術(shù)品。
三桃起來的時候,院子里已經(jīng)掃開了一條通向外面的小路,還有去茅房的和柴房的兩條小路,棉衣穿得圓滾滾的父親還在院子里忙乎著。
屋內(nèi)蒸騰著滿屋子的熱氣。梅香已經(jīng)做得了早飯,玉米面鍋貼子,小米粥。三桃費了好半天的力氣才收拾好炕。梅香在咸菜甕里撈了一個咸蘿卜,切成細(xì)細(xì)的蘿卜條,在上面澆了幾滴麻油,拌了拌,出去喊朱貴吃飯。
在桃花村梅香家的日子已經(jīng)是走在后面了。
三桃吃了幾口就放下了,那些粗的掛嗓子的玉米面,實在是咽不下,等到下一頓飯再多吃點兒吧。三桃背著書包上學(xué)去了。梅香默默的嚼著嘴里越嚼越多的玉米面鍋貼子,眼神渙散,沒有半點兒主意。
不用什么人規(guī)定,非常自然的每一家的門口都掃出了一條小路,小路連在一起就是一條大路。三桃基本上沒踩什么雪,只是在雪地里抓了一個小雪團(tuán)一路走一路玩,就蹦蹦跳跳的來到了學(xué)校。
孩子們已經(jīng)在校園里玩的熱火朝天了,他們的口鼻隨著呼吸都可以看到冒著一團(tuán)一團(tuán)的白氣,一個個凍得像紅蘋果一樣的臉蛋兒在雪地里跑來跑去。一個大大的雪球在地上滾著。誰只要一個不小心,后脖子就會被灌進(jìn)一抔雪,或是挨上一個雪團(tuán)。他們稚氣的臉上洋溢著無邪的童趣,滿院子歡聲笑語里散發(fā)著童真的活潑與可愛。
三桃也加入了其中,手里攥著一個小雪球,朝人群里扔了出去,由于用力不大,雪球還沒到人前就已經(jīng)先落了地,她想跑去外面再抓一團(tuán)雪,卻無意之間替東東擋了一個飛來的雪球。
這事被一個叫王大佐的孩子看在了眼里。他不敢惹村長家的孩子,卻敢欺負(fù)村里最落魄的人家的孩子,這是村里祖祖輩輩傳下來的一個永恒不變的定律。
王大佐,帶著一個帶耳朵的棉帽子,仍能看見他凍得紅紅的耳朵,皴的像山藥皮一樣的臉蛋也是紅紅的,鼻子下面一條長長的清鼻涕眼看的就快過了河,卻呲溜一下子又被他給吸了回去,緊接著幾聲突突的向里吸的聲音,這一定是大佐把吸進(jìn)去的鼻涕咽了下去。
大佐拿著一個大大的雪球追著三桃,三桃跑不過他,回身用力一推,王大佐滑到了,他從地上爬起來就大罵三桃:“你個野孩子,野孩子?!?p> “你才是個野孩子。”
“你還不承認(rèn),你還假裝不知道,回家問問你媽,野種?!贝笞粼捯魟偮?,身邊的幾個孩子都跟著笑了起來,而且還起哄:“就是,野孩子,野孩子,別假裝不知道了,回家問問你媽?!闭f完,他們帶著譏笑,帶著占了點兒小便宜的得意與滿足滿院子的瘋跑起來。也許他們并無太多的惡意,只是想滿足自己勝利者的原罪心里。卻不料這可惡的勝利者的姿態(tài)深深的刺痛了三桃。
莫名其妙的三桃傻傻地站在原地,她努力的回想著這許久以來發(fā)生的許多許多的詭異事,似乎都和自己有著微妙的聯(lián)系。那些女人們斜著眼睛抿著嘴偷笑的背后,那些上學(xué)路上躲躲閃閃的神秘的眼神,還有那些同學(xué)們動輒嘲笑的話語,所有的一切似乎都是出自一個不可告人的故事。
野孩子,這三個字,就像一個萬惡的火種,瞬間在三桃本來清澈純凈的眼眸中點燃了屈辱的,仇恨的火焰,這股火焰在同學(xué)們的嘲笑聲中愈燃愈烈,它們噴吐著憤怒的烈焰,爆發(fā)了。
終于三桃抬起倔強(qiáng)的頭,將一雙拳頭緊緊的握起,咬著牙惡狠狠的跑到大佐的身邊,照著大佐的面部就是一拳。大佐趔趄了一下,還是滑倒了,三桃趁機(jī)伸手狠狠的抓向了大佐的臉,三條血紅的抓痕立即耀眼的出現(xiàn),大佐疼的哭了起來,但他也不甘示弱,于是,兩個孩子滾在雪地上扭打了起來。
早就有同學(xué)去報告了老師,等老師出來的時候,王大佐已經(jīng)被打出了鼻血,雪地上碎碎的灑了幾串鮮紅的血滴,不一會兒就和著雪與泥被看熱鬧的孩子們踩的到處都是,老師卻沒見到多少。只見到大佐的臉上有幾道抓痕,已經(jīng)滲出了血,看來抓得挺深,三桃則披頭散發(fā),怒目圓睜的樣子,很嚇人。
老師把兩個孩子叫進(jìn)了辦公室,罵了一頓,算是象征性的各打了五十,這事兒就算是過去了。
放學(xué)回家,三桃也沒和父母提和人打架的事兒。剛吃完飯,就聽的院子里嘰嘰噪噪的聲音。
原來,大佐的媽媽見自己家的孩子受了欺負(fù),找來了,尤其是受了朱貴這樣人家的孩子的欺負(fù)。
大佐媽媽一進(jìn)門就用高八度的嗓音占領(lǐng)了主動,嚷到:“梅香,你看看,你看看,你們?nèi)野押⒆哟虺缮趿耍犝f在學(xué)校還流了不少鼻血,女孩子家家的,打架這么狠,這是跟了誰了?!?p> 梅香嚇了一跳,心立即就提到了嗓子眼,很怕她繼續(xù)說下去,急忙說:“嫂子,這是多會兒的事了,她回家都沒說?!痹僖豢创笞舻哪樕蠙M七豎八的抓痕,忙抓起身邊的笤帚就去打三桃。三桃急忙躲在朱貴的身后,噘著嘴,不敢出來。梅香打不著三桃,又忙去摸著大佐的頭很心疼的樣子,又去給大佐媽道歉:“嫂子,你看,這小孩子打架也沒個輕重,你大人不記小人過,都是三桃的錯,完了,我好好教訓(xùn)她一頓。”又對大佐說:“大佐,可憐的,還疼不疼了,你以后不要和她玩,她不是個好東西?!闭f著從兜里掏出兩塊錢硬塞在大佐的手里,“孩子,拿著,買點兒好吃的?!?p> “行了,也不是來要你的錢的,以后管教好三桃,女孩子家下手那么重,可小的了,長大了還了得了,走吧,大佐?!闭f完,拉著大佐就走了,一回身就將兩塊錢從大佐的手里搶走,裝進(jìn)了自己的口袋里。
晚上,朱貴出去了,梅香睡覺的時候才發(fā)現(xiàn)三桃的身上也是青一塊紫一塊的,她心疼問:“因為啥打架,你打人家明處,讓人家找來罵了不說,還陪錢,人家打你暗處,你自己白疼著。”
“媽媽。他們說我是野孩子?!比艺f著委屈的哭了起來。
“不要聽他們瞎說,那是人們吵架的時候罵人的話,不是真話?!泵废惆参康溃睦飬s酸酸的直想掉眼淚。
“媽媽,我不想念書了?!?p> “胡說,你這么小,不念書干啥。”
“除了小云,他們都不和我玩,還老欺負(fù)我?!?p> “不要理他們,你就和小云玩,不念書,長大以后就得過像媽媽一樣日子,媽媽希望你過的比媽媽好,所以一定要念書?!?p> “嗯,以后我誰也不和他們玩兒?!闭f完,鉆到媽媽的被窩里,將臉貼在媽媽的胸前,安靜的像個嬰兒。這是三桃受了委屈的時候一個習(xí)慣性的動作,媽媽的懷抱是世界上最溫暖,最安全的港灣,這是一切母性的本能也是所有的孩子心靈受傷時可以療傷的地方。
那以后,三桃像是變了個人一樣,敏感,多疑。她甚至開始關(guān)注真相,她想問媽媽,但始終也張不開嘴,她試探朱貴,得到的是朱貴肯定的回答,她留心窺聽那些女人們耳語,卻總是什么也聽不到,但她隱約覺得跟那個人有關(guān),于是,她恨他,像恨所有的歧視自己的人一樣。
她覺得自己很孤獨。有時候總覺得身后有幾雙眼睛在盯著自己恥笑,她會故意來個猛回頭,人家沒在看著自己還好,如果恰好有個不走運(yùn)的人在盯著看,三桃會毫不客氣的破口大罵:看爺干啥。
村里沒少有人來家里告三桃的狀。
三桃的變化令梅香很著急,罵也不行,打也不行,眼見的三桃每天獨來獨往,好像有人欠下她幾吊錢一樣,最主要的是張老師說三桃上課老走思,所以成績也不穩(wěn)定。
梅香無能為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