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占金確實沒有死。
在縣醫(yī)院,郭占金一度因為傷勢嚴(yán)重而被要求放棄搶救,甚至還一度出現(xiàn)了呼吸暫停。是老舅柱子的堅持,由醫(yī)院的救護(hù)車送到了自治區(qū)醫(yī)科大學(xué)附屬醫(yī)院。經(jīng)過十多個小時的與死神搏斗,他終于又活過來了。
住了一個多月的醫(yī)院。
住院期間,他想家,想梅香,想桃花村,可是所有的人都統(tǒng)一了口徑對他封鎖了梅香的消息,他們說:三桃在那件事兒以后,早產(chǎn)了,梅香在照顧三桃和孩子呢。
而他最不想想的也是最抑制不住的要想的一個人就是三桃。
他對她始終都是因愧疚而想要親近,想要彌補(bǔ),卻又不敢親近,無法彌補(bǔ)??墒撬龑λ麉s是一種讓他至死都無法理解的似乎是不共戴天的仇,問題真的就有那么嚴(yán)重嗎。
病房里,只要是沒有人在,他就一個人望著白晃晃的屋頂發(fā)呆,三桃從小就對他冷冰冰的,每一次偶然碰見了,他總是低聲下氣的想和她說句話,可那孩子連看也不愿意看一眼,只丟下嗯,啊,之類的一兩個字就匆匆的跑了。也能理解她受了很多委屈,但也不至于有要命的仇啊,是朱貴給她從小就灌輸了仇恨嗎?
可能,他似乎非常的篤定。
可不管怎樣,以后還得相處呢,那以后該如何相處呢,他更加想不明白。
哎,愁死了,走一步看一步吧。
就要出院了,郭占金有點兒小激動,離開這么久終于要回家了,他想著,如果見到梅香一定要和她說好,以后永遠(yuǎn)都不能提那件事,自己又沒死,不能老讓三桃難堪,如果可能他會對三桃一家子加倍的好,以彌補(bǔ)三桃。
他怕東東笑話他著急的樣子,故意裝出若無其事的懶散樣。
可是,東東把他接到了一個居民小區(qū)里,說:這是給他租下的,村里冷,他自己又是個坐不住的人,而且剛出院,過幾天還得復(fù)查呢,先不要回去了,在這里將身體養(yǎng)好了,等明年再回去。
東東可真是孝順,也確實經(jīng)過這一場大難,自己也覺得身體遠(yuǎn)不如從前,就甭說別的了,腰好像都直不起來了。好吧,聽兒子的,先養(yǎng)著,可東東不在的時候,他是既無聊又心急如焚。
他想,梅香這么久了為什么不來看一看自己呢,三桃還有婆婆呢,有那么忙嗎?一定是三桃在阻止,梅香這是又左右為難了,她就是這么一個人,一遇到事情就老是拿不定主意。
解鈴終須系鈴人,想處理好這件事一定要自己親自出面,大家坐在一起好好的商量,相信梅香會站在自己的一邊,摸下臉來勇敢的面對,沒有什么是難的,難的是沒有勇氣面對。
東東終于技窮了。他再也找不到任何可以留住父親的理由。因為清明節(jié)就要到了,他們必須得給爺爺奶奶上墳去,這是沒有任何力量可以阻止的。
郭占金一天一天的計劃著時間,在清明節(jié)的前兩天,他們終于上路了。
在哐,哐,哐的有節(jié)奏的火車的行進(jìn)聲中,郭占金望著窗外紛紛倒后的樹木,山巒,村莊,陷入了沉思。
不知不覺的,姥爺和母親已經(jīng)去世十年了。
那是1995年的新歷年剛過,姥爺?shù)牟【蛥柡α恕?p> 臘月是一個忙碌的季節(jié),其時姥爺已經(jīng)86歲了,再有幾天,就認(rèn)87歲了,這在桃花村已經(jīng)算是高壽了。姥爺?shù)纳眢w已大不如前,但還是不想給孩子們填麻煩,經(jīng)常自己拄著拐杖出去方便。如果可以,還要進(jìn)馬圈摸摸老舅秋天新買回來的小黃馬。
遺傳可真是件奇怪的事情。老舅并不是個聽話的孩子,早年間因為貪玩不念書沒少被姥爺打,小時候說話也是姥爺說東他總是故意說西,父子倆的矛盾有時還得占金在中間調(diào)和。
可在幾十年里的潛移默化間,加上來自骨子里的傳承,老舅卻和姥爺一樣愛上了養(yǎng)馬。
為了買馬還專門和一個販馬子朋友去了一趟后山草原上。那里是牧區(qū),幾十里甚至上百里沒有人煙的地方,老舅和幾個馬販子一起從百里以外的草原上趕回來了一群馬,其中就有老舅挑中的那匹小黃馬。雖然辛苦但老舅似乎特別喜歡過這種野外的生活。
他可真是投錯胎了,他應(yīng)該托生在蒙古人家,每天在一眼望不到邊的遼闊的大草原上扯開嗓子放牧,就著草原上的風(fēng)沙啃食干的咬不動的干糧,渴急了還趴在牛蹄坑上像個牲口一樣舔水喝,所有的這些,老舅說起來都心花怒放的。那次上后山地區(qū)大概也是他走的最遠(yuǎn)的一次吧,而且還是步行走回來的,人家還自豪的說走了兩萬五千里呢。
老舅家的馬那可是從沒斷過,從一開始包產(chǎn)到戶,姥爺就分了一匹他自己最喜愛的青鬃馬。那是一匹種馬,個子大,力氣大,青色的鬃毛長長的垂在側(cè)面,走路的時候總是昂著頭,威風(fēng)凜凜的,特別的帥。村里沒有幾個人能馴服得了它,它卻在姥爺和老舅的面前溫柔的像個沒有出閣的女兒。
那時候,老舅就已經(jīng)喜歡上了馬,無論去哪里,走多遠(yuǎn),不是趕著馬車就是騎著馬。只是只懂使喚馬卻不懂心疼馬,他用完,總得姥爺摩挲來摩挲去的,甚至還有語言,就像是在安慰受了委屈的孩子一樣,青鬃馬還張著粗大的鼻孔在姥爺?shù)纳砩闲醽硇崛?,其中的情感交流還真是一般人不能理解的。
后來青鬃馬老了,姥爺不忍心看到老馬在自己的面前死去,讓老舅牽到鎮(zhèn)上,賣掉了。
第二匹馬是賣掉青鬃馬以后踅摸了好久才在馬販子的手中買了一匹棗紅色的成年馬。你別說馬和人一樣也是各有各的性格,這匹棗紅馬是個慢性子,無論是走路還是拉車都不緊不慢的樣子,有時老舅還開玩笑說它快睡著了。姥爺和老舅都不太喜歡這匹棗紅馬,養(yǎng)了兩年就處理掉了。
沒了馬,老舅還好,每天忙得也顧不上那么多了,只是每天回家看見馬圈空蕩蕩的好像缺了點兒什么。姥爺卻是每天進(jìn)進(jìn)出出的總唉聲嘆氣,比沒了老板還難受呢。這不恰好有一天老舅在鎮(zhèn)上又碰著了馬販子了,就一起約定著去了一趟后山草原趕回來了一匹小黃馬。
哎喲,小黃馬通體橘黃色,只四個蹄子上各有一圈白。老舅在眾多的小馬中一眼就看對了它,他說就像找對象一樣那真的是一見鐘情,無論馬群有多混亂,老舅總能在一片混亂中看見那個鮮艷的橘黃色小點兒。
小黃馬的到來,在老舅家那可是上賓的待遇,甚至是女兒的待遇。姥爺和老舅一有時間就在一起探討關(guān)于馬的問題,比如:馬的超強(qiáng)記憶力的故事,馬的忠誠的故事,馬的嗅覺靈敏的故事,在他們的眼里作為朋友馬應(yīng)該是世界之最。有時候,聊得起勁兒的都顧不上吃飯,老舅媽得喊好幾遍吃飯才能喊進(jìn)家來。
有了馬,家里好像一下子也有了生機(jī),人也精神了許多。老舅每天早晨起來的第一件事就是拉著小黃馬在前后山坡下溜達(dá),順便再解決了自己的屎尿,然后把馬橛子定在一個自己認(rèn)為草好的地方,才回家吃早飯。
小黃馬來家里沒像青鬃馬那樣使換過,因為后來家里已經(jīng)有了四輪車,但養(yǎng)馬卻是姥爺及老舅的畢生事業(yè)。隨著四輪車及摩托車的增多,牛,馬這些曾經(jīng)幫助人們出過大力的家畜朋友越來越少,但老舅依然保持著養(yǎng)馬的習(xí)慣,他說,馬是最有靈性的,它能聽懂人話,解人意。
可是,由于沒有種馬,也由于老舅太忙,小黃馬好多年都沒有生育后代,直到小黃馬已經(jīng)七八歲了,老舅才到處問尋的給小黃馬配了一次種,算是留下了后代。
現(xiàn)在的小黃馬就是原來小黃馬的女兒。
人們常說,一九二九不出手。
正是數(shù)九后的一天,老舅媽拆洗棉衣服,院子里倒出了不少水,寒冬臘月的天氣滴水成冰,不一會兒院子里便凍上了一層堅實的冰。姥爺大概是想上個廁所,他小心翼翼的盡量側(cè)著邊兒走,但還是被滑到了。
自那以后,姥爺就起不了炕了。
郭占金像個兒子一樣和老舅輪留著伺候了姥爺三個半月。在此期間,請過很多醫(yī)生,都沒什么辦法,大家?guī)缀踔挥幸痪湎嗤脑挘菏斓降墓狭恕?p> 有一天,老舅十多歲的兒子,從外面回來,凍得臉像個凍柿子一樣,手里拿著一枝桃枝。
他脫掉鞋子,將雙腳伸到爺爺?shù)谋桓C底下,把桃枝舉到爺爺?shù)难矍案吲d的說:“爺爺,我給你折的桃枝?!闭f完將桃枝放在爺爺?shù)恼眍^底下,然后趴在爺爺?shù)念^上和爺爺蹭了幾下臉。看著眼前的情景,郭占金的眼睛微微的有些濕潤。他摸著小表弟的光禿禿的大腦袋,鼻子一度酸酸的差點兒沒有忍住。
這是桃花村的人們最無奈的一種精神寄托,用現(xiàn)在的話說叫做迷信。可從他們的祖上起就有關(guān)于老桃樹的神秘的傳說:老桃樹是顆神樹,但凡誰家有生老病死的大事都要有人去和老桃樹念叨念叨,然后折一枝桃枝,掛在家里,他們都說特別靈驗。
可是,姥爺還是去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