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瓣枯萎,森林焦化,沼澤的淤泥里浮出一條腐爛的巨蛇,黃毛小狐貍只剩下一張干癟的毛皮。垂死的孤狼望向那輪逐漸升起的太陽,用越來越虛弱的低吼聲抗拒著那些刺眼的日光,它身體里的血液逐漸消失,在迷霧即將消散的時候化成了一抔黃土。
太陽完全地從大地的盡頭升起,在日光完全占領天空的時候,森林里的生靈們都在傾然間化為了黎明的祭品。
空蕩蕩的荒林里,只剩下無數具巨大的白色尸骨垂坐一團。
為首的那具大猿尸骨的盆骨處,垂下一根藤蔓,一個瘦小的身影順著藤蔓爬了下來。
“卡萊莫斯,卡萊莫斯……”
那個身影佝僂著身子,看起來就像是一只還未發(fā)育完全的小猴子,它披著一層發(fā)黃的舊斗篷,一邊翻弄著枯萎的灌木叢,一邊小聲喊道,仿佛很害怕被什么人聽到。
在一堆荒草的下面,它翻出來那頭奄奄一息的小馬駒。
“你還活著!”身影趴在小馬駒的身上,十分神秘地說道,“我先救你?!?p> 身影吐了口唾沫在手上,干勁十足地將雙手按在小馬駒越來越虛弱的心臟上。它的額頭上,浮現(xiàn)出一枚暗金色的斑紋。斑紋散發(fā)出細微的金色氣體,飄浮縈繞在小馬駒和身影的四周,將那些致命的黎明之光隔絕在外。
一股莫名的神力使癱軟在地的小馬駒懸浮起來。小馬駒的呼吸開始加重,隨著吸入越來越多的金色氣體,它的生命逐漸清醒過來。最后,小馬駒像是什么事都沒有發(fā)生過一樣,歡呼雀躍地從荒草堆里跳了出來。
身影擦了擦汗,繼續(xù)將金色氣體擴散到森林里的其他地方。森林雖然看起來很大,但是那些金色氣體擴散到了某個地方時就停止住了,像是有一道透明的玻璃,將這些淡金色的氣體圍成了一個圓球形。
花朵在金色氣體的撫摸中舒展開鮮嫩的花瓣,樹木垂下碧綠的絲絳,狐貍爬起來,竄入光幕從里,那頭孤狼也重新從黃土里站了起來。
“累死了……”身影收回了那些金色的氣體,趴在小馬駒的背上,大口喘著氣。
忽然,它一個機靈地翻身跳躍,機警地盯著那團窸窣抖動的灌木叢。
“你是誰,私闖神域?”身影喊道。
滿臉泥土的陸千羽從灌木叢里鉆了出來。
“原來是你……”
身影空手一握,陸千羽的身子便飄了起來,像一個被風吹起來的葉子,飄到了安置在大猿骨盆處的那間小木屋中。
“卡萊莫斯,這可能是我們的永別了,我的那兩個老朋友來了?!?p> 身影拽住藤蔓,回頭望了望森林的外面,然后順著藤蔓爬回了那間木屋。
屋里的陸千羽,正一臉懵逼地坐在毛毯上。本來摔向山崖,以為自己死定了,結果醒來后卻發(fā)現(xiàn)正躺在一堆灌木里。還沒反應過來這里是哪,身子就不由自主地飛了起來,跌跌撞撞飛進屋子里。
“你不認識我了嗎?”身影將斗篷脫下,掛在木屋墻上的那個羊頭的角上。
陸千羽看見眼前臟兮兮的,矮的像猴一樣的小屁孩,更加懵逼了。
“看來是不認識了,”小屁孩將頭埋進木屋角落里的那堆雜物里,翻找著什么東西。
陸千羽打量著屋子,發(fā)現(xiàn)到處都是一些稀奇古怪的東西。被染成了紅色的鹿頭,動物皮毛拼接而成的地毯,紫檀木制作而成的法杖,水晶玻璃球,還有……趴在柜子上的十幾只黑色烏鴉?
小屁孩將一個生銹了的鐵籠子扔了過來:“這是你的,我一直都留著,不過現(xiàn)在用不到了?!?p> “不是……你誰???你家大人呢?”陸千羽覺得眼前這個小屁孩頂多只有八九歲的樣子。
“放肆!”
小屁孩的額頭上金光一閃,一股強大的吸力將陸千羽的視野剝奪一空。
在短暫的頭暈后,陸千羽卻發(fā)現(xiàn)剛才的那個小屁孩已經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自己?
另一個陸千羽端坐在骨椅上,翹著二郎腿,滿臉不屑。
“我想變成什么樣子就變成什么樣子,你管得著嗎?”另一個陸千羽手指一揮,癱坐在地上的那個陸千羽就被隔空拽了起來,像是受罰一般地立在墻角。
那些烏鴉從柜子上飛了下來,停在了骨椅的扶手上。
“跟你的老朋友打個招呼吧。”
她摸了摸其中一只烏鴉的脖子,那只烏鴉便飛到了陸千羽的眼前。在即將飛到陸千羽肩膀上的時候,黑色烏鴉忽然舒展開幾十倍于它的巨型雙翼,就像是一只變異了的蝙蝠,小小的腦袋嵌在龐大的身體上。緊接著,黑色烏鴉的瞳孔里閃過一絲血紅,于是就像黑色的水涌出泉口一般,厚厚的羽毛將它覆蓋了一層又一層。最后,巨型烏鴉用鋒利的爪子卡住了陸千羽的脖子。
陸千羽想起來眼前這個熟悉的身影的名字,死神。
“在你還是死神的時候,你總是跟它打架,現(xiàn)在,它仿佛還在記仇呢。”
“別殺了她,艾默,”另一個陸千羽命令道。
巨型烏鴉收回爪子,回頭看了看那個有些不滿的女人,揮舞起龐大的翅膀,沖出了木屋,朝著那個太陽飛了過去。
“在我眼里,你才是小屁孩,懂嗎?”另一個陸千羽隔空將陸千羽拽了過來,同時,另一尊骨椅自動移到了陸千羽的屁股底下。
“我問你,外面發(fā)生了什么事情?”
陸千羽不想再次被她像拽空氣一樣地拽來拽去,于是就把事情的經過一五一十地都說了出來。
“昔拉和瑪門打架,一定很精彩,真想去看看啊,”另一個陸千羽遺憾地歪了歪頭。
“那是我哥,不是什么昔拉!”
“昔拉是神,昔拉是裁決者,昔拉無處不在”另一個陸千羽的語氣開始變得沉重,“當然,也沒什么了不起的,狗腿子而已?!?p> “你把神當做狗腿子……”
“我只是說昔拉是狗腿子,比起其他的神,它真是將狗腿子的本質演繹得淋漓盡致。我反而是更欣賞瑪門,可惜嘍,初代瑪門打輸了?!?p> “臥槽,你怎么好壞不分???”陸千羽覺得不可思議?,旈T,初代風魔,惡魔皇帝,可惜,還欣賞?
“臥槽,你怎么胳膊肘往外拐?”另一個陸千羽也覺得不可思議,“你他媽可是死神,什么時候要替昔拉說話了?”
“話說你到底是誰???”陸千羽壯著膽子問道。
“你現(xiàn)在在我的地盤誒,這里是小千神域,你說我是誰?”
“我怎么會在這里?”
“我他媽怎么知道十幾年前玩失蹤的你現(xiàn)在還會回來?”
“誰失蹤?”
“你啊,不僅失蹤,還他媽連樣子都變了,”另一個陸千羽惡狠狠地拍著陸千羽的肩膀,“趕緊滾蛋吧,這里不要你了?!?p> “說得就像我喜歡呆在這里似的!”陸千羽蹦起來,沖到屋門外,低頭看著遙遠的地面有些踟躕。
“怕個球,”另一個陸千羽一腳踹在陸千羽的屁股上。
如果不是那匹小馬駒在底下接著,陸千羽的屁股可能已經摔成八瓣了。
“卡萊莫斯,帶她離開這里?!?p> 小馬駒嘶吼了一聲,顛顛地跑了出去。
目送卡萊莫斯的影子消失在盡頭后,另一個陸千羽有些疲倦地倚在門上。她的額頭上滲出一層縝密的汗珠,虛弱使她不得不扶著那柄紫檀木法杖。
“她和你很像,”一個低沉的聲音從木屋的角落里傳出來。
“我第一次見到她的時候也很震驚,”女人望著木屋最里面,那一副因為燭光覆蓋不到而顯得有些陰暗的古老油畫。
“我說的是性格,和你一樣,都是假裝乖巧的流氓,”油畫說。
“誰有你流氓,要不是你,我會淪落在這種屁大點的小千神域里?”
油畫沉默了一會,然后慢慢地說道:“所以這樣才是最好的選擇?!?p> 陽光撕裂迷霧,纏繞在木屋外的藤蔓萎縮成一根枯黃的長條。垂坐成一團的巨獸白骨們,此時都被熾熱的日光點燃,看起來就像是一具具浸泡在紅色烈酒中的魔鬼。
紅色鹿頭變成了粉末,紫檀法杖一點一點地消失在了空氣中。
油畫和女人隨著這個世界的崩坍,在各自的深沉注視中一同沉入了湮沒。
***
披著黑色長袍的人們擁擠著、吵嚷著,像是被什么無名的物質吸引著,齊刷刷地邁向山谷之中的那個黑色石坑。
他們眼神渙散,步伐僵硬,宛若一群行走著的喪尸。
在他們聚集的中心位置,一尊渾身長滿黑色羽毛的女人胴體靜靜地躺在那里。
“敬畏吾主,愿得永生!”
手握羊頭木杖的老女人用盡了力氣,嘶啞地喊著。跪拜在她身下的黑衣人們摘下了帽兜,露出自己紋滿青色紋身的臉龐。他們合抱雙手,交叉在自己的胸前,虔誠而又統(tǒng)一地禱告著神明的祭詞。
“她早就死了吧……”黑衣人群中,一個不起眼的聲音小聲說道。
“閉嘴吧你,被我爹聽見你就死定了!”另一個不起眼的聲音更小聲地說道。
“我覺得她沒死,只是睡著了,”第三個聲音也從統(tǒng)一的禱告聲里剝離了出來。
三個在人群最邊緣的黑衣人聚在一起,在猜測著那個黑色女人的真實身份。
第一個聲音是一個女人,長長的頭發(fā)扎成了辮子。她臉上沒有紋身,只有在脖子的位置上刻著一只紫色的蝴蝶。第二個聲音是一個強壯的男生,結實的肩膀上橫著肌肉,顯然,因為年齡的問題,他也沒有資格在臉上紋上青色紋身。第三個聲音也是一個女人,只不過她的臉被帽兜遮住了,看不見具體的樣子。
“你們說,她真的是神嗎?”蝴蝶女皺著眉頭,“可是她更像一個怪物?!?p> 肌肉男低著頭,小心翼翼:“祭司知道你這么說,一定會把你浸豬籠?!?p> “身體長得那么壯,怎么膽子這么?。俊泵倍蹬酶觳仓馔敝∪饽械囊父C,像是在逗一個三歲兒童。
“別鬧了……”肌肉男偷偷盯著祭司,生怕她的視線挪到自己這里。
“如果她真的是活著的神,那么現(xiàn)在就醒過來給我看看呀,”帽兜女更加肆無忌憚地挑逗著害羞的男孩。
“放肆!”祭司忽然扭過頭來,沖著三個人的方向吼道。
三個人同時虎軀一震,身體瞬間涼了大半截。在舉行祭祀的時候私自說話,這是對神的褻瀆,本以為在最外圍不會被人發(fā)現(xiàn),但是帽兜女今天不小心笑得有些大聲。
“祭司,他們……”
一個全身紋滿青色紋身的老年人拽住祭司的手杖,想要為三個未成年人的魯莽與不敬求情。祭司連看都沒有看他,徑直用手杖將他甩走。老年人的額頭上被砸出一個血洞,鮮血頓時流滿了整張臉。
“老不死的東西!”帽兜女憤怒地站了起來,“你敢動我爺爺?”
眾多黑衣人在此時,一齊回頭,惡狠狠地盯著這個對祭司出言不遜的小女孩。
“燒死她,摔死她,浸豬籠,喂狗……”黑衣人群吵嚷著,為了表達自己對于神明的敬意而對女孩咒以最惡毒的痛苦。
祭司舉起手杖,指著那個一臉兇神惡煞的叛徒:“神,請寬恕我的這場處刑?!?p> 流淌著的紅色液體從她的手杖上滴落,將腳底的雜草燃燒成了黑色的煙灰。熾熱的火焰將手杖燒紅,像是黑龍的喉嚨,在逐漸的積攢中醞釀著足以貫穿身體的狂怒之息。
眾多見證過處刑的黑衣人,此時都驚慌地爬到一邊,為祭司與小女孩之間騰出一條死亡的路。
“看在我?guī)资晷扌械姆萆?,饒了她吧,”滿臉鮮血的老人抱著祭司的腿,苦苦哀求道。
祭司忽然低下頭,看著腳下這個佝僂成一團的干瘦老人。她用布滿皺紋的手掌抵在老人的額頭上,聲音慈祥而溫柔地小聲念道:“神會帶你去天國享受無上榮光?!?p> 熾熱的烈焰從祭司的手掌里噴涌而出,將老人的身影吞噬其中。
“我操你媽!”帽兜女看見爺爺的死,憤怒地沖了過去。
“但你,注定要下地獄被惡鬼折磨,”祭司再次將手杖對準叛徒。
“神,請賜予我力量,”祭司的手杖只差最后一點積蘊。
在焰息貫穿之時,一道劇烈的沖擊波從祭司的身后噴薄而出,將山谷的石壁撞擊地微微顫抖。那個黑色的女人此時醒了過來,站在祭司的身后。她的身上涌現(xiàn)出無數條黑色的觸手,緩緩纏繞在祭司的脖子上。
“神!您終于醒了,”祭司跪倒在地,享受著神明對于自己的恩賜。
黑色觸手越來越多,將祭司纏繞得越來越緊密。越來越多,越來越緊,祭司蠕動的頻率慢了下來,最后連聲音也被剝奪走,猝死一般地倒在了地上。
黑衣人群不知道眼前的景象,到底是神明的恩賜還是惡魔的折磨。
黑色女人的身體顫抖著,有氣無力地癱坐在地上。她的胸膛鼓鼓搏動著,像是有什么東西想要破殼而出。忽然,她的眼睛變成了鮮血一般的紅色,身體開始瘋狂地涌出黑色的羽毛,層層疊疊地將她裹了一層又一層。她的背上,舒展開一對密布黑羽的翅膀。她的嘴巴,變成了堅硬的喙,雙腿則變成了鋒銳的利爪。
黑色的紅眼巨鴉騰飛在空中,扇起的狂風吹開了女孩的帽兜。
“敬畏吾主,愿得永生!敬畏吾主,愿得永生!敬畏……”黑衣人群再次跪倒在神明的降臨中。
紅眼巨鴉的眼睛里,流淌出紅色的血液。從山谷之巔向下望去,昏暗的日光此時都被染成了鮮血的顏色。紅色的光幕籠罩著整座山谷,將跪倒其中的人們浸泡在了神明的光輝中。
“如你們所愿。”
紅色巨鴉流出更多的血,將紅色的光輝伸展地更加肆無忌憚。
山谷之間,唯獨只有帽兜女是站著的。她呆呆地仰起頭,望著眼前這個完美無瑕的神明。
“王……”她終于也在至高無上的生靈之下,緩緩地沉下了膝蓋。
***
陸千羽睜開眼睛的時候,發(fā)現(xiàn)自己正躺在一尊石像的腳下。
石像的指尖,搖搖欲墜的露水在此時滴在了她的額頭上。
自己剛才不是在森林中嗎?木屋呢?馬駒呢?另一個自己去哪了?陸千羽坐起來,晃了晃自己有些疼痛的腦袋。
她環(huán)望著四周,發(fā)現(xiàn)這是一座荒廢在山谷中的神廟遺跡。斷掉的白色石柱,倒坍的石壁,殘破的石階上刻著古老的文字,而自己正和一尊半人半鳥的石像相依而伴。
“又是稀奇古怪的夢境……”她掐了掐自己的胳膊,疼痛使她暫時相信了自己的處境。
陸千羽走下石階,將腳印留在神廟上的那一層青苔上。在神廟外面,屹立著無數個長滿藤草的圓柱形建筑,大概只有兩米高,看起來就像是一座座里面爬滿青草的鏤空牢籠。陸千羽撫摸著圓柱形建筑的石質長桿,在石籠的下層石基上摸到了一些附著在表面的凝固了的灰色石頭。
火山石,火山爆發(fā)后由巖漿和空氣形成的非常稀有的多孔性石材。她想起來伊維斯里,老師曾經講過鈴木山脈在一萬年前發(fā)生過火山爆發(fā),大教堂的火山石石柱就取材于那次火山爆發(fā)留下來的火山石礦。
這么說,這些石籠,是在那次火山爆發(fā)以前就存在了的……
可這些石籠,是誰建造的,為什么會在這里?還有身后的那座神廟,究竟是為誰而建?
在此時,靜謐的山谷里突然傳來一陣陣低沉的呻吟聲。
陸千羽汗毛倒豎,心臟的泵血能力發(fā)揮到了極致。在這種荒無人煙的山谷底端,難道還會有其他人存在?
“有人?”陸千羽小聲翼翼地詢問著四周。
呻吟聲在此時劇烈了起來,一個蒼老而渾濁的老人聲音回應道:“你是誰?”
陸千羽順著聲音尋過去,發(fā)現(xiàn)聲音竟然來自于一個長滿青草的石籠。
她小心翼翼地挪了過去,將覆蓋在石籠上的藤草扯開。在草堆之中,一根枯瘦的手臂忽然沖了出來,攥住了陸千羽的胳膊。一張蒼老到難以辨別的臉從藤草深處浮現(xiàn)了出來,無神的目光緊緊地盯著陸千羽,那種瘆人的宛如死人一般的表情,讓陸千羽有些惡心。
“原來是你……”石籠里的那個人松開了手,有些失望地小聲說道。
“你是人還是鬼?”
陸千羽剛問完,心里就覺得自己的話很愚蠢。這種堅硬的石籠明顯是沒有進出的門,里面有人只有一種可能,那就是在鑄造之間就被關了進去,但這些石籠早已在一萬年以前就存在了……
“我是最后一個烏塔族的族人,”石籠人渾濁的聲音漸漸虛弱,“我或許早已被神明拋棄?!?p> “曾經生活在鈴木山脈里的神秘部落?”陸千羽想起了霍涼……不對,霍他妹的……想起哥哥曾經跟自己說的古老文明。
石籠人艱難地笑了笑:“你什么都忘干凈了,不過,你倒也是第一個回歸人類的族人?!?p> “你說什么,我是族人?”
“一萬年前,烏塔族是一個生活在山脈深處的巫師部落,信奉神明與藥石,”石籠人回想著往事,仿佛那是一段不堪入目的記憶,“有一天,安詳的部落中央,墜落下一枚黑色的隕石。好奇心鼓動著族人涌向深坑,卻發(fā)現(xiàn)一個渾身漆黑的女人躺在隕坑之中。女人并沒有死,仍然有呼吸,但是無論使用什么藥石都無法讓她醒來。后來,族中的大祭司說這個黑色的女人正是神國里降臨凡世的神明,只要用誠心將她喚醒,族人就能獲得神明的恩賜?!?p> 陸千羽的頭忽然又疼了起來,但她仍然繼續(xù)聽了下去。
“族人為她鑄造神廟,日日夜夜地用祭品供奉著黑色女人,然而十幾年過去,那個黑色的女人依然沒有蘇醒,但是這并不能阻擋烏塔族對于神明的狂熱與忠誠。我們圍著神明修行,用苦難凈化著自己污穢不堪的身體,并用藍麻草的汁液在臉上記錄下自己的修行。”
“那烏塔族是想從神明那里得到什么?”陸千羽問道。
“永生,”石籠人說,“和遍布在世界各處的部落一樣,烏塔族的族人渴望得到永世不死的身軀和永遠不會感到痛苦的精神?!?p> “這是不可能的吧……”陸千羽心想,想要永生不死,只能成為新陳代謝近乎于零的魂魄。
“如果不可能,那么我是誰?”石籠人反問道,“在一場祭祀里,神明終于醒了過來,并用它的無上神光施予我們恩賜。在那場布滿整座山谷的光幕之中,烏塔族的族人獲得了永世不死的身軀,并且步入了神明的行列。”
“天吶……這么說,你是神?”
“你才是神,”石籠人盯著陸千羽的臉龐,“眾多死神之一?!?p> “你也感受到了吧,神明的力量。純凈,清晰,光亮,無上……永生不死,統(tǒng)領死靈,這就是死神!”石籠人繼續(xù)說道,“恩賜之后,烏塔族中有的族人身上長出了黑色的羽毛,并且長出了翅膀和烏鴉的爪子。他們變得和神明一樣,成了黑色的巨型烏鴉。烏塔族的族人開始欣喜若狂,期待著自己也能成神。于是,他們互相鑄造‘神蛹’,將各自的親人釘在石質圍欄里,不需要進食,也不需要睡眠。他們一個個地化成烏鴉,飛離‘神蛹’,跟隨黑色女人收割著整個世界的亡死之靈?!?p> 陸千羽環(huán)望著四周成百上千座空蕩蕩的石籠,覺得這里就像是一個驚世的遺跡。如果自己也是烏塔族人化為死神的其中一員,那么是不是也有一個石籠曾經屬于過自己……
“可是神明卻唯獨拋棄了我,”石籠人痛苦地呻吟著,“我等了一萬年,一萬年!”
“最起碼,你已經獲得了永生,”陸千羽安穩(wěn)道。
“不,你不懂。這對于我而言,已經不是一種渴望,反而是一種痛苦,”石籠人扯著自己臉上松垮到可以折疊起來的皺紋,“族人皆以為永生即為永樂,可是在‘神蛹’里的千百年時光,卻在他們的心中滋生除了孤獨與畏懼。族人終于明白,化神的代價,是自由與情感。即使能夠成功化為死神,但自己的人類身軀將會被永久剝奪,并且再也不會擁有情感。黑色身影掠過山谷,像是無數具翱翔著的尸體?!?p> 陸千羽不知道該說些什么,于是繼續(xù)沉默。
“就像你看見的一樣,我被鎖在這種石籠里,漫無目的地等待了萬年之久。這其中,火山曾經爆發(fā),地震曾經席卷,暴雨與烈陽蹂躪著烏塔族的意志。‘神蛹’的名字,于是變成了‘囚籠’”
“不過也無須多加懺悔,畢竟,這曾是烏塔族的選擇,”石籠人此時仰起頭,支撐著她作為一個人類的最后尊嚴,“我此時才明白,這就是命運。用自由獻祭永生,用情感換來神軀。烏塔族的未來和結局早已在我們第一次跪拜神明的時候就已經注定。命運就像此時困住我的荒蕪之籠,無論如何掙扎,都逃不出它的囚禁。在荒籠之中,我只得選擇臣服?!?p> 命運這個詞,刺痛了陸千羽的心臟。她想起哥哥的那句“我與你,只能存活一個”,覺得即使強如哥哥,即使自己是死神,也無法對必須分離的現(xiàn)實做出什么有力的掙扎。命運太強大了,像天空一樣高,像山脈一樣重,像海一樣無邊無際。在命運的面前,蛛王無法與魂魄安然生活。在命運的面前,周夢林無法像活人一樣融入到現(xiàn)實中去。在命運的面前,琉川靈即使厭惡戰(zhàn)爭,也必須站在血潭里豎起戰(zhàn)旗……
陸千羽將手貼在石籠人的臉上,想要給予她一些微不足道的安慰。
在她的手掌觸碰到的那一瞬間,石籠人的眼睛忽然變成了血紅色。
石籠人的身體開始皺縮,就像是有什么東西從她的身體中間創(chuàng)造出了強大的吸力,將她的四肢、頭發(fā)和軀干都揉成了一團。她痛苦的呻吟著,老朽的身軀最后只剩下一顆死死瞪著陸千羽的眼球。
黑色的烏鴉從最后一個“神蛹”里鉆了出來,向著山谷盡頭的那潭湖泊中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