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孑三娘

3、清凈

孑三娘 既云胡 2059 2019-11-04 15:13:00

  年關(guān)前半個月,天氣正冷的時候,汝三水的大舅舅梁璟,就是梁老的長子,梁易安的父親,從邊疆回京述職。

  作為梁老爺子最驕傲的兒子,卻長年沒有時間回家看望親族。他特意早早提了行程,繞道過來在老家休息三天。

  話是這么說,但老爺子最喜歡的是故去的女兒,最看重的是要繼承家主位的梁易安,最偏心的是汝三水,最像他蛔蟲的有時卻是梁乾。這個“最驕傲的兒子”好像也只是換了個說法,加上“最”字好充個數(shù)。完全是個狡猾的小老頭。

  照老規(guī)矩,梁璟先過了祠堂祈福,方士唱經(jīng),符水洗禮。再拜過梁老爺子后,就在他自己的宅院里接風(fēng)洗塵,輪到晚輩們來拜見他。

  這冷清大院子平時只有梁易安一個人住,這樣一來突然就多了很多人。聽說一起來的還有他的親信和在外收房的寵妾,這是第一次帶妾回本家。

  汝三水的小庭院離那大院子不遠,聽聲音就知道熱鬧非凡。雖然她喜靜,家中長輩回來總不能置之不理,便收拾收拾,準(zhǔn)備去請安,喊一聲大舅舅,就當(dāng)見過面了。

  她的確也就只禮貌拜了拜,喊了聲舅舅就出來了。堂內(nèi)說話的說話,放置行囊箱匣的人進進出出,人人似乎都忙得不可開交,沒誰在意她待了多久。

  剛邁出門來,就見梁乾喜滋滋地進了院子,匆匆和梁易安打過照面,誰也沒理誰。他三步并兩步地走過來,突然看見汝三水,一個差點翻車的急停,穩(wěn)住形象之后:“三水妹妹!大伯在里面吧?”

  汝三水點點頭,感覺不能告訴他,你大伯正在里面驕傲地炫妾。見他眉飛色舞:“什么事情這么高興?”

  “當(dāng)然是找大伯說說前線的事情,雖說大伯是武大夫,以前這東境沿海常年安穩(wěn),和文大夫也沒什么區(qū)別。最近幾年大伯負責(zé)北境防務(wù),與金人大大小小總有些交手,這些事情,我不趁這兩天向大伯討教,以后還能上哪聽?”

  “打打殺殺,你喜歡聽這些?”

  梁乾一臉崇拜的狗腿子樣:“當(dāng)然!男兒當(dāng)志在四方,縱使國泰明安,也當(dāng)不忘平順蕃夷,揚我大宋國威,一統(tǒng)江山?!?p>  汝三水皺皺眉頭,猶豫道:“平順,同入侵有什么區(qū)別?安邦則已,總想著誰強過誰,針鋒相對,吃虧的還是百姓?!?p>  有鐵蹄就有反抗,有反抗就有鎮(zhèn)壓,有鎮(zhèn)壓就有屠殺。從當(dāng)權(quán)者想要將何處據(jù)為己有的那一個念頭出現(xiàn)起,屠刀就已經(jīng)舉起來了。

  “你是女兒家,不懂這些。唯有血氣方剛好男兒,方明白我心中大志。”

  梁乾搖頭笑道:“你先回去吧,我進去找大伯?!?p>  汝三水張張嘴,想反駁些什么,看著梁乾在興頭上,最終沒有說出來。嘴邊的熱氣飄散在冷清的空氣里。

  隨他吧。她邁出院子,往自己的小院去。

  “可介意我去你那躲個清凈?”

  汝三水聞聲回頭,說話的是梁易安,瞧著心事重重的。她想也沒想就點了點頭。

  她的小院不知比梁易安的院子小了多少倍,也沒多少人往來,平日里要說清凈二字,確實也恰當(dāng)。只是平時梁易安也是一個人住,不需要躲什么清凈,今日人員冗雜,吵鬧喧天,躲到汝三水這里來,隔得不遠,也一樣是吵鬧的。只一樣,不用見著人。

  小院蕭索,入冬來連點綠色也沒有。攏共兩間房,一間堂間,一間閨房。梁易安不進屋頭去,就扎起衣角,坐在磚頭壘的矮花壇邊上。

  汝三水進屋,端了一小盅熱湯出來給他:“廚房送來給我喝的,吃過早飯哪喝的下,現(xiàn)在還熱著,你喝吧,不喝也暖個手?!?p>  梁易安接過,喝了一口,放在手里暖著,半天也不說話。

  汝三水想了想,說:“大舅舅是在朝還是戍邊,駐扎東境還是北境,都是上面定的。他的仕途安穩(wěn)與否,能不能?;丶姨酵?,甚至是有罪無罪,生生死死,全不是他能決定的。我知道你心煩這些,但總歸也不會怪他的,對吧?”

  梁易安低頭抿湯,頓了頓:“我不怪他?!?p>  “我終歸不能入族譜,但自認是一家人,大家都對我關(guān)照有加。而你是堂堂正正的梁家嫡子,以后梁家的家主,相比起‘照顧’二字來,壓到你身上的,更多是嚴苛要求。所以有時候看起來,家中長輩似乎對我更親些,實際上,卻帶著客氣。對你,才是真正的關(guān)愛,只不過很多時候方式不是很對。這個,你也是知道的?!?p>  “我知道?!绷阂装矅@了口氣:“正是知道,所以才沒法怨任何人,只能悶在心里。他們給我這樣一個環(huán)境,讓我習(xí)慣清凈,習(xí)慣獨來獨往??蓜倓偢赣H跟我說,認不得我了,說我沉悶無趣像個垂暮人,沒有該有的少年活氣。他說他記得,從前我還會和他說一些交心的話,如今完全和他生分了?!?p>  他輕緩放下湯盅,語氣里沒什么情緒,像在談公事似的:“我話少,原本是怨我嗎?我生分了,原本,是該怨我的嗎?他們想讓我進退有度,又想讓我交底交心,想讓我穩(wěn)重內(nèi)斂,又想讓我血氣方剛?!彼f到這里,搖頭笑了笑。

  “你知道嗎?從前他喜歡吃羊膏,我跟廚房學(xué)著做,方才端送給他,他說,習(xí)慣了北疆伙食糙,吃這個嫌膩了。從前,他喜歡時時刻刻捏著母親臨終留下的玉佩,今日手上,只有他從邊疆帶回的那位側(cè)房姨娘,給他繡的鴛鴦腰帶,拿著這種私物,當(dāng)眾贊好看?!?p>  他學(xué)著父親手拿腰帶的模樣,看著自己空空如也的手,平靜地說:“他說不認識我了。其實,我也不大認識他了?!?p>  汝三水靜靜聽著不插話,他抬頭看著汝三水,苦笑:“你也覺得我嚴肅木訥,不近人情,對不對?可是我,改不過來了?!?p>  汝三水誠懇答他:“沒有人是和別人一樣的,你就是你,自有胸懷,無需刻意再改變?!?p>  梁易安低頭想了很久:“是啊,我也不想改了?!?p>  又是長久的沉默,兩個人都不會把話往深處說。說多了,說絕了,想細了,顧多了,反而多是非,生煩惱。

  他起身,把剩下一半的湯遞還給她:“我今日話多了,既然已經(jīng)知道改變不了,權(quán)當(dāng)排解排解,也不錯?!?p>  汝三水接過湯盅,點點頭:“回去路上慢些,還能多躲會兒清凈?!?p>  梁易安走了,汝三水默默站在院子里想了好些有的沒的。梁易安總是板著一張臉,沉默寡言。他沒有什么能說上話的同齡人,也就和汝三水有些來往。她的確沒聽過他說那么多話,也從沒見他那樣疲倦地笑過。

  汝三水嘆了又嘆。眼前白絨絨的什么東西飛過,她仰頭看,微微驚訝:“今年的雪,真早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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