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夢境,她第一次身處于夢境時,能夠清楚意識到自己在夢境。
非常奇怪,她身周只有一片黑暗,天地八方俱無,只是一片混沌。她試著掙扎,動了兩下,黑暗漸漸變得稀薄,有白霧摻雜進來,有模糊景象在眼前浮現(xiàn)。然后她發(fā)現(xiàn),不是白霧,而是白光,黑色的,才是霧。
云開霧散,流水亭臺,有一人站在自己的面前,可是面目混沌,難以辨識。除此之外唯有無邊無際的白色。
汝三水聽見自己的聲音:“我修習這陰陽道法中的陰極,深知萬物皆有陰陽,陰陽依附萬事萬物。可是卻有著極深的困惑。這個世界,究竟是先有陰陽,再有萬物,還是先有萬物,再有陰陽?”
那個人回答的聲音有些蒼老:“《易傳》有言,無極生太極,太極生兩儀,兩儀生四象,四象生八卦,八卦定吉兇,吉兇生大業(yè)。所以說,天地之道,以陰陽兩儀造化萬物?!?p> 汝三水反駁道:“可是大業(yè)萬物,最終歸于無極之中,復又生太極兩儀,四象八卦?!?p> “循環(huán)往復,生生不息,如同一個混圓,的確找不到真正的起點。但在這往復之中,順序還是有的,所以陰陽造化萬物,是不變的?!?p> 汝三水想了想:“如果,我能跳出循環(huán),進入下一個循環(huán)呢?或者,我以萬物作為起點,派生無極,生出新的太極與陰陽呢?”
“再或者,我逆轉(zhuǎn)順序,萬物生八卦,八卦生四象,四象生兩儀,兩儀生太極,太極生無極,無極歸萬物。我走在這個圓中,卻向來的方向逆著走,會怎么樣?又或者,打亂順序,打破這個圓呢?”
那人笑瞇瞇道:“天地初生之前,就是亂的,是沒有起點與終點,沒有方向,沒有規(guī)矩方圓的,只有一片混沌,這就是你說的打破這個圓的結(jié)果。如今既已成一圓,你又身在這個圓中。世人視無極為起點,所以無極就是終點,所以兩儀四象成就八卦萬物,就是固定的順序。你若視萬物為起點,那么萬物也將是終點,如果你視陰陽為起點,那么陰陽,就是終點?!?p> “跳出輪回,你就和我站在一起。逆轉(zhuǎn)輪回,你就和妖魔并驅(qū)。打破輪回,仙道魔道,皆不復存在?!?p> 汝三水答道:“那么,成魔不過是成就了一個相反的圓,而這個圓與原本的圓相互抵觸沖撞,如果想保住逆圓,就必須毀掉順圓,想保住順圓,就必須毀掉逆圓……”
那個人笑起來:“其實人眼中的善惡,也只是順逆之分,你若不能做隨波逐流的中庸,就必須選擇一個方向,而棄另一個方向……魔的眼中,仙何嘗不是魔,異的眼中,同何嘗不是異,逆的眼中,順何嘗不是逆……如果有一天你想為了什么目的,走入逆圓,不要忘了,你是以犧牲順圓輪回,打破順圓秩序為代價的……意味著,你選擇與順圓為敵……”
云霧繚繞,遠方有清脆鳥鳴,眼前逐漸混沌……
汝三水在晨曦中睜開眼睛:“順……逆……”
她抬眼看向窗外,青白色的光,在天際,正緩緩滲入黑暗的蒼穹,灰色,是最中庸的過渡地帶,可是中間地帶是短暫的。最終也要選擇,究竟是黑,還是白,是順,還是逆。
太陽升起,異樣的絢麗色彩出現(xiàn)在黑白之中,汝三水才突然意識到,自己已經(jīng)不在夢中了。這個世界,除了黑白之外,還有一種東西,可以讓她忘記黑白。
墜落祭臺的事情,因為汝三水的平安無事而被忽略了過去。最重要的事情也就是梁云楠的喪儀,才是這些天的當務之急。
唯一的插曲是,輪到梁乾守夜的時候,薛瑾妤拉著他的胳膊,找來一些牽強的理由,話里的意思是也想陪同守夜。汝三水跪在靈前,聽見薛瑾妤的嬌蠻語氣,心里泛起一陣說不出來的惡心,即刻出言讓薛瑾妤自己回去休息。
“至親守夜,連我都算不上可以守夜的人,你和這孩子一點關(guān)系都沒有,就不要為你那點小事平白擾他清凈了?!?p> 她說話的語氣很沖,從來沒見過她這樣直白地說話,連梁云舒都很意外。薛瑾妤從她身邊走過去的時候,低聲說了一句:“你發(fā)燒腦子燒壞了吧?!?p> 七天之后,扶棺出殯,依照慣例,葬于龍山的祖墓。但由于清明大祭的前車之鑒,隊伍極簡,甚至沒有帶下人,只有自家人。方士全程護持,高度警戒。梁家的運勢經(jīng)不起第二次風水異動了。
那個小小的棺材下葬之后,蓋土封頂,阿寶的最后一點存在,也從此被人間掩藏。
準備回程的時候汝三水沒有跟著一起下山,她想一個人回去。梁乾追上汝三水,攔在她面前:“我有兩個事情想問你?!?p> “你問?!薄盀槭裁匆槍ρ﹁ァ!?p> 汝三水看了看場合,看了看兩個人身上的喪服,確定了是梁乾莫名其妙。
梁乾渾然不覺,還補充說:“剛開始我以為,你是看見她纏著我不放,替我解圍,還尤為感激你。后來我發(fā)現(xiàn),你是獨獨對她沒有好臉色。她怎么說都是客人,你如果有什么意見,我們可以開誠布公地解決,不必如此?!?p> 她奇怪地“哈”了一聲,表示他問的真好笑。說出來的卻是:“問的真敏銳。但我從來不喜歡胡來,我做什么事向來都是有我的原因。你看不出來的話,我也不想回答你?!?p> “好,這個你不愿意說。另一個問題,那天你從祭臺上掉下來的時候,背后出現(xiàn)的那股黑色的煙是什么?”
汝三水皺眉,疑惑道:“什么黑色的煙?”
梁乾抓過汝三水的胳膊,盯著手看了半天:“那個白色的光線,現(xiàn)在也看不到了?!?p> 汝三水抽回手,生氣地問:“你怎么奇奇怪怪的,到底在說什么?”
梁乾:“應該我問你,你最近變得不像你了你知道嗎?除了阿寶的事情之外,你是不是還遇到了別的什么事?你給人的感覺很陌生……如果遇到不好的事情,難以解決的事情,一定要和我說,和云舒姊說也好,我們給你想辦法,不要自己瞞著,明白嗎?”
汝三水看著自己的手腕,又看看梁乾,沉默地走開了。
“三水?”
她頭也不回:“我沒事。”
遇到不好的事就和梁云舒說嗎?她遇到最不好的事情就是阿寶的離開,在這件事上,梁云舒受到的的打擊不亞于任何人。
梁云舒再也不喊她寶兒,三水知道她不怪自己,只是云舒姊一提到“寶”字就不自覺地面露愁容,哪能再聽見這個字。
整個梁家,最能與汝三水交心的人,也無形中和汝三水有了一層無法言喻的隔閡。從前不覺得姓不姓梁有什么大不了,此后卻突然生出了一種寄人籬下的感覺。
不是梁家人,嚴格的說連汝家人也不是。她是唯一的外人。
汝三水痛恨自己的軟弱無能,她不想再發(fā)生同樣的事情,因為自己的過失而失去摯愛。她將房里那些琴棋詩文、花帛繡絹拿到她的小院子里,點起一把火,全部燒盡。
火光與煙塵一并帶走的,是她的小女兒心性。她平靜地看著火焰跳躍,直至往事成灰,心火湮滅。
至此,汝三水性情大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