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梁云舒安頓下來之后,汝三水著手安排所有人這十天的住宿問題,督軍府原本就是廬州府衙辟出來的一半,并沒有足夠的地方讓所有人住下,即使擠一擠也挺困難。
她覺得萬一哪些不太陽剛的漢子和那些十分陽剛的漢子,擠在一個屋擠出感情來了,她可不負責。
汝三水從后門出去,經(jīng)過后院的竹林。這片竹林是依著梁乾的喜好,在今年開春連土壤一起從野外移植的筍苗。其中還辟了很狹窄只能通過一人的幽徑,因為地方小,也做不出什么好景致,就是供梁乾往里面鉆罷了。
這時她看到一個湖藍的人影蹲在角落,反應(yīng)了一下,她問自己,那是梁乾嗎?好像是。但是梁乾什么時候會像一個受傷害的孩子一樣蜷縮在角落里?這不像那個自由驕傲的他。
她慢慢走近。他穿著阿姊給他做的新衣,懷里正抱著那柄白鹿劍,好像萬分珍惜似地緊緊抓著它。她將手搭在梁乾的肩上:“你怎么在這里蹲著,你還好吧?”
“沒事?!绷呵鹕恚诹伺赃叺氖噬?,把劍放在腿上,輕撫著好像是多年的朋友。
汝三水正急著去辦正事,見他好像沒什么想說的,就準備走。忽然梁乾開口問道:“你說我是不是太頑劣了。”
汝三水猜是因為家爺生病的事情,他有些心緒不寧,于是柔聲道:“男孩子有些好玩好鬧其實沒什么,說你登徒子只是玩笑話,你其實很好。家爺一直也很喜歡你?!?p> 梁乾將信將疑:“很好嗎?”
汝三水嚴肅地點頭:“嗯,當然了。除了喜歡爬樹爬墻,總是捉螃蟹打兔子,拉人頭發(fā),拽花扯草,不愛學習,不溫課業(yè),曠課打架,偷懶耍滑,沒有耐心,脾氣臭,花錢心里沒數(shù)……”
梁乾苦惱得抱頭:“啊啊啊?!?p> 汝三水微微笑了,沒再逗他:“你不是一直很有原則嗎?不齒于偷盜,厭惡玩忽職守,雖然平時小事胡鬧,大事卻總會先問過對方的意見。你向來很為兄弟姊妹著想,也一直很尊重長輩,還夢想于保家衛(wèi)國。至少在我心里,你是至善?!?p> 梁乾盯著白鹿劍,心事重重的樣子,沒有再問其他的話,只淡淡向汝三水道了一聲:“謝謝?!?p> 汝三水點點頭,向后院門走去。
“如果有一天……”梁乾突然說。
“有一天怎樣?”汝三水回頭,隔著竹林已經(jīng)看不到梁乾的表情。
“沒什么?!彼f。話尾隱約帶了一聲嘆息,又像是竹葉在婆娑。
督軍府在廬州偏東北的位置,這一片汝三水走動多了,已經(jīng)熟稔。梁乾偶爾想斗雞賽馬,都是汝三水給他指的路。雖然偶爾想治治他的陋習,會把他往梁玨容易路過的地方指,他也不知道是她把他指到溝里的。
三水憑借自己的面善臉熟,以比較優(yōu)惠的價格包下了最近一個客棧,二層小樓的客棧,一包就包十天。
在商定價格的時候,梁易安是跟著的。他是決定留下來的人,所以督軍府一定有他的住處,理所當然也該來幫襯幫襯汝三水。
做討價還價這種活計的時候,還是有個男丁在一旁,比較有威懾力。不然那些奸商的黃鼠狼嘴,能直接聞著味兒把錢袋叼走。
終于成功在午飯前把所有人都安頓明白,汝三水就在客棧點了兩個小菜和白飯,梁易安和她一起進餐,食不言寢不語,他們直到吃完午飯一句話也沒有交流。
吃完汝三水要去付賬,正在掏腰包,肩頭上方伸過一只手,把飯錢放在了柜臺上。梁易安搶先付了。
他示意汝三水坐下來,他有話想和她說。梁易安態(tài)度很認真,但好像有些不知如何表述,汝三水耐心地等梁易安組織好語言。
梁易安沒有沉吟太久,盯著汝三水的眼睛說到:“其實我至今有個質(zhì)疑,阿寶離開的那晚,你獨自一人走出祠堂之后,一直都沒有回來?!?p> 汝三水心中咯噔一下。
那一夜的風雨,她以為自己可以面對了,但由他一句簡簡單單的陳述,那種絕望和恐懼,又再次冰冷地落下。眉間發(fā)黑的朱砂,榻邊低垂的招魂幡,孩子冰冷的雙手,空洞的地下密室,隱秘陳舊的書頁……
那凄風冷雨,打濕她偽裝的外衣,顯露出她骨子里的懦弱。
梁易安左手捏住右手,胳膊肘放在桌上,這個姿勢非常嚴肅,讓汝三水有種無形的深深的壓迫感:“以你的性格,以你對阿寶的感情,這種行為是不可能的。別人會覺得你是無顏面對,獨自傷心。但我覺得你不會拋下阿寶。除非當時有什么事情是比守著阿寶更加重要的事情?!?p> 他自問自答:“什么更重要的事情?我想了很久,覺得只有一種可能,就是救活阿寶。”
汝三水手指開始發(fā)涼,嘴唇有些哆嗦,她的感覺好像和那天一樣,發(fā)著燒又淋了雨一般難受。
“當天還有另外一個疑點,我凌晨回過自己房間一次,因為要取阿寶的壽材,需要到財庫去。我忘記帶鑰匙,就回去取了?!?p> 客棧的小二喜氣洋洋地回復(fù)要住店的客人:“不巧您嘞,得換一家啦,今日我們小棧被包圓了,就那邊那兩位客官包下的。對不住您,慢走,下次再來啊!”
梁易安:“鑰匙當時在原處,但是我看到房間里帶著雨水的腳印。那天雨很大,你走的時候沒有傘。所以有很大可能性是你偷偷進過我的房間。我猜你是為了為了書閣里的禁書,對不對?你早就在書閣看到過它,還打開看過。想通過它記載的法門,救活阿寶,可是你失敗了?!?p> 汝三水的手放在腿上,但下意識地像梁易安一樣左手握住了右手。她手腳冰涼,唇色也褪去了,還是倔強地直視著梁易安的眼睛,不做任何回答。
梁易安這次停頓了很久,不知道在斟酌什么。許久之后,他艱難地說:“你知道它為什么是只有歷代家主才能接觸的禁物嗎?知道為什么做家主不能學習任何方士之術(shù)嗎?選定為家主的那一日,就永遠封禁了自己靈魂中的欲望,才不會被它迷惑神智,不學方士之術(shù),是為了不會在無意識的時候解開了封禁,導(dǎo)致心智被摧毀,成為禍害人間的妖邪之物?!?p> 汝三水腦子里嗡嗡作響,她強撐著站起來,含混地說:“我不知道你在說什么?!?p> “我一直愿意相信是我想太多了,可是今天早上和梁亦鶴聊天,他偶然間問我,知不知道梁家有沒有黑色的法寶,或者什么咒術(shù)顯露的時候,是黑色的。我細一問,就知道當時梁亦鶴看到的是什么。汝三水,我問你,你現(xiàn)在,到底是怎樣的存在?你,還是你自己嗎?”
梁易安也站起來,他的個子太高了,要彎腰才能逼視汝三水的眼睛,便雙手撐在桌面上。
他死死盯著她,咬著牙根繼續(xù)說:“我曾經(jīng)和阿爺爭論過,可是阿爺堅持要你和梁乾離開梁家,他認為梁家需要堅守的辛秘,需要傳承的緣分,都已經(jīng)斷了。就算不趕你們,你們自己也會離開。”
“救阿寶的時候,又不惜代價地借了梁家的運勢,如今梁家再遭受不起波折。結(jié)果父親戰(zhàn)死后,你們真的就自己情愿離開了。這些已經(jīng)發(fā)生的事情我無能為力,但你,汝三水,如果你利用在書中看到的內(nèi)容做了什么事,別怪我日后為難你。聽明白了嗎?”
梁易安直起背,從她身邊走過去,又停下來。
“我不相信這種東西,什么梁家的使命結(jié)束了,什么家族的氣數(shù)已盡。我只知道我是下一任的梁家家主,我決不允許有任何人讓梁家從此一蹶不振,我要梁家永繼香火?!?p> 這次他腳步堅定,再沒有停留。
回到督軍府,汝三水這一整天都有些魂不守舍,只好放下一切事務(wù)明日再理會。
她回到房中,打開自己上鎖的匣子,拿出她默寫注釋的《離魂》,一頁一頁翻過去,陰邪、詭譎這類詞匯充斥著全文,就連著書者都覺得它不是善類,并非正途。
在梁易安眼中,自己的存在更是對于梁家徹頭徹尾的威脅。
難道真的沒有什么兩全的辦法嗎?她明明可以用它救人,明明可以用它保護自己,她甚至想過,如何利用它可以殺敵護國。難道這樣它也是不潔的,不詳?shù)?,只有和她一起灰飛煙滅,長眠土中才是正確的?
不,她不這么想,它只是一種術(shù)法,是可以挽救生人、調(diào)遣鬼將的術(shù)法,只不過代價是剝離自己的靈魂。除了風險更大,和其他方士的術(shù)法沒有什么不同,究竟用在什么途徑上,只是使用者的一念之間。
汝三水研磨提筆,將所有形容它為邪術(shù)的詞匯全部劃去,她已經(jīng)有些憤憤,翻動刪添的動作十分快速。末了,她還鄭重地寫道:
“以陰為陽,以死為生,以善為惡,以白為黑,太極逆轉(zhuǎn),我即正道。”
她放下筆,一顆眼淚落下來打在紙上,模糊了善惡。
她不想死得莫名其妙,更不想死為妖邪,就算一定會有那一天,她也要作為英雄死去。她一定會找到完美駕馭離魂的法門,讓它為己所用。
她想讓那個走在前頭的孩子看著,他的阿姊,是一個優(yōu)秀、勇敢、值得他在三途奈何慢下腳步等待的人。她不想讓他失望。
汝三水鄭重地合上《離魂》。此時聽到一陣熟悉的腳步聲。
她拿著《離魂》一時無措。情急間她將它塞進了書架上,夾在其他書之間。剛回過頭,梁云舒就進來了。
汝三水勉強提起一絲笑意:“阿姊,你怎么來了?”
梁云舒手中提著一個小巧的香熏球,沉香從其中溢出,像水流一樣潺潺,也像水汽一樣四散。汝三水如今一看到煙霧狀的東西,就會想到自己那黑色的魂魄。
梁云舒微微笑著:“我聽說你回來之后不太舒服,直接回房了,又聽知遠說你是心不靜,加上先前我看你有些黑眼圈,所以我猜想你是不是有些勞累失眠。”
她把香熏球掛在汝三水的床頭:“沉香木助眠,你躺下好好休息,明天一定可以恢復(fù)的?!?p> 汝三水失語,只聽話地脫鞋躺下。梁云舒滿意地轉(zhuǎn)身準備離開,汝三水拉住她的手。
“可以陪我一起睡嗎?我們很多年都沒有躺在一起說悄悄話啦?!?p> 汝三水在心里對她說,這次也可能是最后一次了吧。你何止像我的姊姊,更像是我軟弱時展開翅膀溫暖我的母親。我何其有幸,遇到汝家爹娘,又遇見你。
梁云舒撫摸著汝三水的額頭,溫柔回答:“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