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瑾妤不接話,汝三水就自己說。
“為了一點油水,留下城東口一個隱蔽的側(cè)門,你會不知道一天可以放進來多少流寇和奸細?或者說,你們薛家根本就是通敵叛國,等著城中有用的消息被販賣干凈,你們就可以向完顏氏投誠做官?這些天人人都緊張備軍,沒人看見,我可是閑著的,你就不怕我即刻就揪了你去賞罰營治罪?”
薛瑾妤不屑地看著她:“如何治我的罪?你有證據(jù)嗎?還是說效仿秦丞相的‘事關(guān)重大,莫須有’?汝三水,你還是先管好自己吧。我半月之后無論成敗都可以退回姑溪,你能不能回姑孰可不一定。建康府的王督統(tǒng)一路畏畏縮縮,可到現(xiàn)在也沒有支援和州城或廬州城的意思?!?p> “占完便宜,躲到后線,讓別人用命替你為通敵叛國的行為付代價,你既然打了這個主意,就用不著‘莫須有’,我現(xiàn)在就可以殺了你。”
“街頭撿的小惡鬼,真以為自己是梁家的大小姐了,你敢和我薛家作對嗎?我記得我多次奉勸過你,管太多對你自己沒有好處。”薛瑾妤斥道。
“家國若亡,你一個小小的薛家又算個什么!”汝三水的聲音不自覺提高,帶著一絲狠勁,完全不似她平日里的樣子,薛瑾妤看見她眼里隱約的戾氣,驚訝地往后退了退。
“薛瑾妤,你不殺我,就是怕被發(fā)現(xiàn),我殺你,可不管這個!”
汝三水疾步向前,一把扣住薛瑾妤的脖子。
薛瑾妤沒有躲過去,被架著連連后退,急了也揮手去奪汝三水的空門,被擋下來,她拼命一掙,掙脫了,脖子上卻留下幾條血痕。
此時兩個人都沒有武器,就只能赤手空拳。薛瑾妤自恃自己的功夫比二門不邁的汝三水好,幾招之后便占了上風。
薛瑾妤足下一點,騰身略上房梁,再一側(cè)身,想以魚躍之姿落至汝三水身后,從背后制汝三水右肩。心下正得意,卻見面前已沒有汝三水的影子,只有一股四散的薄煙。未及反應,重壓從兩肩傳來,她竟被兩縷黑煙糾纏住,狠狠向地上砸去。
薛瑾妤情急之間猛然轉(zhuǎn)身,用后背代替面部墜地,仍然是痛得一聲悶哼。那些濃煙聚成一個人形,以半蹲的姿勢踩在她身上,一手壓肩,一手高抬著擊向她。
薛瑾妤躲不開,只能閉眼承受這一擊。
轟然一聲,黑影被撞倒在一邊。是梁乾。
屋門被撞得歪斜,被鎖扣勉強掛在原位沒有倒塌,那黑影竟沒有跟著一起向后倒,而是悠悠向前漂浮起身。
梁乾回頭抱起薛瑾妤,急退數(shù)步,將她放下,隨行的人趕緊扶住她。
梁乾邁步弓背,拉開雙拳,便要繼續(xù)向那藏在莫名煙霧中的人攻擊。那煙霧越聚越清晰,他腳步頓住,發(fā)現(xiàn)竟然是汝三水。
汝三水茫然地站起來,周身煙霧慢慢變淡,她眼睛一片混沌,仿佛被邪鬼附身。梁乾慢慢向她走近,試探著喊道:“三水?”
汝三水聞聲看向前方,口中喃喃道“梁乾……”她離魂歸體,眼眸漸漸正常,神智恢復過來。
她看著眼前突然出現(xiàn)的一群人,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就看見梁乾的臉色越來越沉。梁乾頭也不回地和其他人說:“你們帶著瑾妤先走,我等會就到。”
其余人不敢反駁,而薛瑾妤兩肩和腹上俱是被極寒灼過的黑色傷口,還在震驚中沒有緩過來,便被帶走了。
“梁乾,我……”
梁乾壓著怒氣走上前,三水低下頭。她在困惑,到底是沒有控制好魂霧會使心帶殺戮,還是她自己起了殺心之后會引出這種情況。而且還有一個問題,即使是申時,陽光不烈,也畢竟是白天,魂霧這樣大范圍在日光中顯現(xiàn)出來,她居然沒有當場魂飛魄散。
梁乾開口打亂了她混亂的心緒:“先前梁知遠說過……說你可能偷看過梁家的禁書,我還不相信。你今日此般,果然還是修了邪門歪道。枉我一直視你為親妹,你居然不顧家族親源,再三出手傷人。”
三水抬起頭,焦急地說:“我告訴過你,她居心不良。今日你可知我查……”
梁乾突然出手制住她:“她居心如何,我自有決斷。而你,顯然已經(jīng)不存善心。我不許你傷害她,不管有意還是無意。如果你不能控制自己,就離她遠些,越遠越好。”
他掐著她的脖子,她靠在柱子上開不了口,難以動彈。
“還有,金軍南下已至和州城,據(jù)于淮河,建康府援軍未至,廬州城即將被圍。我不論你現(xiàn)在是人是鬼,國難在前,你若不能解困,若不能解救黎民,你就毫無價值。那么沒有價值的人,如果你連不制造內(nèi)訌都不能做到,你就該死?!?p> 他這些日子精神已經(jīng)高度緊張,不自覺話中帶恨。
梁乾手上還保留著冷靜,掐得不算太緊,但是她已經(jīng)忘了自己是生是死。相識這些年的種種細節(jié),如走馬觀花繚亂在腦海,她突然找不到她的位置。
她在他眼中原來是什么呢?她的身份究竟是什么呢?她的人生,究竟是怎樣的角色呢?她堅持的東西,意義何在呢?
原來覺得十分篤定的事情,變得無法確認。她的底線,她的信仰,全部潰散。她無依無靠,無欲無求,而唯一愛的人,全心全意以待的人,此刻讓她入墜冰河。痛苦,質(zhì)疑,絕望。
他松開手,拂袖而去。她跌坐在地。遠處傳來薛家親信的聲討,梁乾安撫了幾句,動靜便稍小了些。
她抱緊雙臂,因為神思恍惚,全身沒有溫度,快要感覺不到自己的存在與呼吸。
只能讓自己的心思盡量放回到公事之上,一遍遍告誡自己,如果沒有人相信她,那么關(guān)于薛瑾妤,不論公賬私賬,她會靠自己,一筆一筆算清楚。絕不能留下任何禍端。
汝三水腳步虛浮地往回走,覺得胳膊腿哪里都難受,甚至筋骨發(fā)軟。她自己揉捏著關(guān)節(jié),沒注意的時候捏到自己袖子里裝的東西,好像有什么硬硬的碎片。她松開袖口,取出里面的東西。這一看才反應過來是什么。
紫竹塤,它碎了。打斗的時候她撞到門,袖子里的紫竹塤受到猛烈撞擊,已經(jīng)四分五裂。
她看著這些零碎的竹片,心里空了很大一塊。它不能再吹響讓人回想往昔的曲調(diào),好像是把回憶的聲音給拋棄了。
他們真的緣分盡了嗎?
她記得,當初喜歡他,是因為他正直卓然,待人以誠。是因為他對她極好,說會護她,照撫她??墒乾F(xiàn)在他看她時,眼睛里只有殺伐戾氣,看不見一絲善意,哪怕是憐憫。他不再憐她,照顧她,善待她。
她陷入對“心懷有愛”的意義的茫然。梁云舒教她,心懷有愛,便施之于愛人??伤鶒壑?,索之無度,棄之如敝。
“愛若是為了歡喜,那我不再歡喜了?!彼f。
聲音沙啞,自己也聽不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