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五路公交到達惠新里站,周月第一個沖下車。
十一月剛過半,已經(jīng)連著下了兩場大雪。穿著從學姐那兒淘來的正裝,踩著五厘米的高跟,每天兩小時往返于學校和實習公司,周月倍感狼狽。尤其眼下,三點鐘的光景,提著兩大袋文件從招標會場出來,本該回趟公司的,可她突然想起,一會還有一堂鄺教授的投資銀行學課,不得不匆匆跟同事們告別,趕回學校。
踩著雪泥快行,周月感到褲腳已然濕了一片。緊趕慢趕還是要遲到的節(jié)奏,索性也不著急了,兩大袋文件放在校傳達室門口,周月重重舒了口氣。扶了下額頭,竟有些汗意。
算算這學期的課,投資銀行學修完,金融雙學位的學分就夠了。本專業(yè)財務管理的學分也已修完,但怎么算來算去總學分還差了兩個呢。記得開學時自己算好了學分選的課,難道少選了一門?周月有些頭大。自從開始實習,好幾門課她都是開課那天跟老師打個照面,日常能翹則翹,考試時再突擊,也有可能選了課但一直忘了去上。周月皺眉望天,難不成臨畢業(yè)了還掛科?豈不是晚節(jié)不保!
正想著,一輛自行車擦過,又退回。
“愣什么呢?老鄺的課不去上?。俊背:右簧砘殷w恤牛仔褲,袖口卷起,發(fā)梢還滴著水,周月看著就打起了哆嗦。
“你不冷啊,頭發(fā)怎么回事?”比起老鄺的課,周月更擔心眼前人。
“哦,我去什剎海游泳了?!背:幼チ俗ザ贪l(fā),一臉神清氣爽。
周月?lián)u頭,實在不能理解這人的腦回路,專干常人不干之事。大冬天跑到什剎海跟一群BJ老大爺嘮嗑,興之所至,還約上泳了。雖說在這所經(jīng)貿(mào)院校里,學生大多文科出身,浪漫的人不少,可,瘋了的人也不多?。?p> 周月不欲多說,指了指身旁。常河眼明心亮,推著自行車到門口停車區(qū),鎖了車,快步來到周月身邊,一手一個袋子,“嗬,不輕啊!你這實習夠辛苦的。”
“比起這個,跟領導們吃飯那才是真苦!”周月想起中午和集團及部門老總一起陪評標專家們吃飯的情形,只覺得胃里一陣翻滾。常河還想再問,周月卻擺擺手,“算了,不提了。趕緊走吧,一會老鄺該不高興了?!?p> 投資銀行學是學校的精品課程。教授鄺若谷是五年前學校三顧茅廬請來的客座教授。只教這一門課,還不必向教研組匯報工作??梢哉f是完全地自主教學了。作為選修大課,每學期開放一百個名額,教有志于從事投資行業(yè)的學生。
幾年下來,無人不知鄺教授在三尺講臺上的淵博睿智、瀟灑疏放。
講到怎么做行業(yè)研究,他會說“功夫在詩外,去讀法國年鑒學派歷史學家的作品?!敝v到投資前要了解行業(yè)到什么程度,他會說“去翻翻沈從文寫的《中國古代服飾研究》?!睔W美求學多年,身居國際投行高層,卻在五年前突然辭職歸國,卸下戰(zhàn)袍,執(zhí)起教鞭,與學生們打成一片,周月想來實在感到匪夷所思。
常河帶著周月從教室后門擠進去,已然沒有空位。大教室呈階梯狀,過道里站滿了學生,都是來蹭課的。老鄺眉飛色舞,正在講著“湘女多情”是長沙最好的城市品牌。
“老鄺情緒不錯?!背:狱c評道。
“他上次找你什么事兒???”周月想起上周大課結(jié)束,老鄺攬著常河說要一起去吃酒。
“嗯。。。他建議我考五道口,繼續(xù)讀研?!背:吁剀X著說,聲音低了下去。
周月愣住了,轉(zhuǎn)身看他,常河卻移開眼。周月不做聲了。
“今天是最后一節(jié)課,論文三周后交到我助手那兒。對,就是最后一排那個耷拉腦袋的帥哥。常河!”老鄺猛地一喊,常河和周月一下從各自的世界里回過神來。
這堂課什么也沒聽進去,論文選題都沒記住,周月懊惱,心情更糟了。不理會常河,徑直朝門口走。身后常河提著兩個袋子擠過人群跟上,“你聽我說呀,”話音未落,老鄺已經(jīng)看過來,“周月,常河,你們倆留一下?!?p> 學生三三兩兩地走了,一百人的大教室漸漸空蕩了起來。老鄺把幾本大部頭裝進他成日里背的雙肩包里,沉吟了一下,轉(zhuǎn)身對周月說:“留你們,是想著今天是最后一節(jié)課。我訂了明天飛美國的機票。怎么都要在那邊過了圣誕再回來。那時候你已經(jīng)開始參加校招了吧。所以啊,還是現(xiàn)在跟你們聊聊。”
周月知道,常河是他的得意門生。老鄺自己沒有兒子,對常河一見如故,開始是忘年交,后來耳提面命,權(quán)當兒子培養(yǎng)?,F(xiàn)在周月作為一個“不穩(wěn)定因素”,可能阻止他為“兒子”規(guī)劃好的前途,他要親自出馬了。只是,他多慮了。
“老師,常河如果想繼續(xù)讀書,我不會阻止的?!崩相椇统:佣紱]想到她會這么說。
“只是,我覺得,學這個專業(yè),我們早點出去工作實踐可能更好一些?!?p> 周月在實習單位就見到一位剛來的金融學博士,年紀比周圍同事們還大,可上手處理事情時,許多商業(yè)常識還不如大家。她自己從小一路長上來都是學霸,可最看不慣的,就是一心把腦袋裝在書本里,藏身在校園,與世界隔絕的人。常河這種行事跳脫,生活不能自理的人,早點到社會上看看,或許更好。
“我可沒想跟你們談這個。讀書還是工作,你們自己選,輪不到我來說。”老鄺笑了。
“我是想問你們,大四了,馬上畢業(yè),想過以后的路么?”
周月為自己的腹誹感到不好意思。“老師,我最近在央企實習,也許有留下來的機會,可是,那兒的人事環(huán)境,我還不太習慣?!?p> 周月實習所在的這家央企集團,是做通用設備的。不擔心生產(chǎn)和銷售,大部分訂單是根據(jù)政府采購需要,由財政部發(fā)布公開招標,集團組織市場上有能力的公司競標生產(chǎn)。集團老總是知名校友,聽說學校商學院最近成為國內(nèi)首批獲準開辦EMBA(高級管理人員工商管理碩士)的院系,就帶著幾個實習名額找到了院辦。周月一直在院辦做招生助理工作,績點高又早早定了畢業(yè)就工作,院辦老師給了她一個名額,悄悄告訴她,好好表現(xiàn),有機會留下。
“嗯。。。”老鄺聽了周月的介紹,略微想了一下,轉(zhuǎn)身又把背包打開,從一堆書中翻出了本雜志,是英文版的《Forbes》。翻到一篇文章,老鄺遞給周月。周月和常河不明所以,接過一看,是一篇介紹美國商界女性管理者的文章。
“看到了嗎?1960年,全美只有18%的行政職位由女性擔任。但現(xiàn)在,女性占到了46%。《紐約時報》里還報道過,女性占美國工商管理碩士課程攻讀生的38%?!?p> 老鄺要周月看的報道,是二零零二年度美國女性商業(yè)成就榜?;萜盏姆茒W里納排第一,是榜中唯一一位行政總裁。其他還有在大型公司擔任副總裁、財務總監(jiān)等職位的女性。文章最后一句話是一位登榜的女性所說,“我不相信頭上有天花板阻礙,我深信女性有能力打破局限!”扉頁正中的照片,是她自信有力的微笑。
“考公務員,包括進國企,對女孩兒都是很好的選擇。不過,我也想讓你了解一下,世界上最強大的國家,他們最優(yōu)秀的女性在想什么,追求什么?!敝茉绿ь^看著老鄺。老鄺聲音有些激動了。
“這兩年,學經(jīng)貿(mào)的大學生不是進體制內(nèi),就是去外企,能進投行、咨詢、四大(全球四大會計師事務所)給外國人打工,就心滿意足了。你們就沒想過,將來有一天創(chuàng)辦你們自己的投行、四大?!”老鄺擲地有聲,周月和常河一下被擊中了。
二零零二年,正是外資加速涌入國內(nèi)的時候。國際幾大投行紛紛進軍內(nèi)地。就在零一年十二月,中國正式加入世貿(mào)組織,證券投資行業(yè)也進入到了一個新的開放階段。幾個月前,英國老牌投資機構(gòu)嘉誠集團和香港亞洲公司的幾位合伙人來BJ拜訪客戶。而在他們之前,外資銀行在國內(nèi)的辦事處已經(jīng)多達四十余家!外資看好打開國門的中國經(jīng)濟,希望吃到中國企業(yè)在國際上市和募資的第一杯羹。正是向這些成熟機構(gòu)學習國際資本游戲規(guī)則的時候,老鄺卻已經(jīng)想著拋開這些分蛋糕的玩家,自己來做!其實難怪,他本就是外資投行出身。
跟老鄺說回去后會好好考慮,倆人離開了紅樓。
紅樓是戲稱,它有個好聽的名字——博遠樓。學校前身是高級商業(yè)干部學校,大部分是干部子弟就讀。后來和國家金融學院合并,直屬教育部管轄,擇新校址,成為了北京城內(nèi)為數(shù)不多的身在鬧市的大學校園。校長欣賞瑞士的精巧,又喜歡哈佛的氛圍,故而校園小而別致,教學樓、宿舍樓大都紅墻鋪就,仿的是哈佛商學院的校舍公寓。隨處可見品類繁多的花草,僻靜處還圈養(yǎng)了幾只山羊、幾籠兔子,冬天下水井蓋上常臥著流浪貓,道旁長椅上幾只羽色鮮艷的鳥兒嘰嘰喳喳不停,完全不怕生的樣子。
文件放回宿舍,換身衣服,周月就下樓跟常河圍著校園散步。以往不覺得,快畢業(yè)了,才發(fā)現(xiàn)這里是多么自然浪漫的所在。兩人走到校園中心湖邊,看著一旁“情人坡”上三兩對有情人,相視一笑。常河牽著周月的手,走到坡后的鴿房,幾只灰白色的鴿子很快聚到他們身邊。女生多的校園是小動物們的天堂??傆腥藖砦故?,順帶著還可以享受愛撫。周月蹲下身,在泛黃的草地上跟鴿子們逗著玩,突然覺得又開心了起來。
常河站在一旁看著她,兩人一時脈脈無言,這是默契的享受的時光。已經(jīng)不多了的,美好的大學時光。
“要考五道口,今年怕是來不及了吧?”雖說完全不關(guān)心考研的事,可她也知道,每年報五道口的人很多,進去的就那么幾個。五道口,說的是中國人民銀行研究生部,因地處BJHD區(qū)五道口,大家都這么簡稱。如它的名字一樣,這是所專門培養(yǎng)金融高級管理人才的第一等學府,教師都是人民銀行行長、副行長這樣的人。
“嗯,我想好了,一年時間準備,參加明年的考試。”常河沉住氣說,下定了決心。
周月回頭看常河,覺得很難把眼前的青年跟體制內(nèi)或從政聯(lián)系在一起??墒情L大了,總是要選擇一條路的,她自己不也在體制內(nèi)和體制外徘徊游移,拿不定主意么?只是如果他還要讀書,自己工作了,兩個人還能像現(xiàn)在這樣,親密又如此了解對方么?周月不喜歡傷感,可是,變化本身,就包含了逝去和傷感。
“你呢?叔叔不是一直要你考公務員?還有你的實習,還有,你會留下么。。?!碑厴I(yè)季即分手季,還有那異地維系的,最后勞燕分飛,無疾而終。這是大四這年無法回避的一個話題。常河希望周月留下,留在BJ,一起有個家??墒牵拖窀赣H當初送他來BJ讀大學時說過的那句話:“來BJ念書不意味著你就能留在BJ,對于這里,你現(xiàn)在還是個過客?!币粋€過客,沒有立場要求她留下。
周月抬手挽住了常河的胳膊,仰頭彎出一弧月牙笑給他看,熠熠的眸子在暮色下顯得篤定,“我總會陪著你的?!背:颖ё∷?,臉埋進她月光般順滑的長發(fā)里,“我要永遠留你在身邊”,這一刻,他是這么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