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選帝侯

　　噠噠噠……駿馬飛馳過漆黑的街道。

　　當圓月隱去，城堡塔尖徹底融入夜幕之時，煙花如故，而原本街上狂呼的行人卻已經(jīng)陸陸續(xù)續(xù)變得稀少。

　　按照當時人們的迷信來說，這是因為深夜會有白天看不到的“東西”出沒。

　　不過更有可能的是快要下雨了吧，漢尼什咬咬嘴唇，空氣中彌漫潮濕的味道——這恐怕會是不小的雨。

　　狂歡之后是大雨傾盆，多不符合常理，多么巨大的反差。

　　興許，這也是某種不祥之兆吧。

　　鷹河城堡壘的漆黑剪影如同沉默的巨獸，象征死的黑鷹立在瞭望塔尖，一雙洞察世間的雙眼俯瞰一切：

　　塔下是巡邏的衛(wèi)兵，他們手中的火把像夜晚竄動的火球那樣經(jīng)過數(shù)十米高的吊橋，旁邊是褪色的石像鬼，火焰把他們的眼睛映成紅色。

　　而城墻下的門洞就像怪物長長的喉管一般，混合著磚石味道的水從掛著苔蘚的石壁裂縫中滲出，滴落頭頂上，活像這怪獸的唾液，令人不適。

　　“開門！我是漢尼什·馮·謝瓦利安，有要事求見選帝侯大人！”漢尼什在城堡前下馬。

　　門洞的護衛(wèi)眉頭微微一蹙，低頭躲開他的目光。

　　“你們是新來的？”漢尼什沒有見過這些人。

　　“啊，是啊。”他們也沒有多說，只是收起長戟退到一邊。

　　“漢尼什大人，您怎么過來了？”忽然，一位年老的總管從他們身后走出。

　　他示意身旁的馬童牽走漢尼什的馬，“狂歡派對的執(zhí)勤結(jié)束了？”

　　“還沒。不過托您的忠言勸諫，我可算抓到了所謂街道‘亡魂’。”

　　漢尼什一邊把韁繩遞給馬童，一邊略顯倦態(tài)地問，“大人睡了嗎？”

　　“怎么說呢，白神在上，您的運氣不錯，今夜的花火顯然勾起了大人的興致，還在大廳里飲酒呢！來來，里邊請吧?！?p>　　侍者那枯樹皮般的臉上堆起了笑。

　　“你就不問問我有什么事嗎？”

　　平時不茍言笑的城堡老總管就和那選帝侯一般傲氣，今天卻這般通情達理，甚至還客氣地笑？

　　這讓漢尼什著實摸不著頭腦。當他還想再去追問時，老總管便已走到前面去了。

　　看著煤油燈的亮光在黑暗中漸漸遠去，漢尼什不得不收起疑問，趕緊跟上。

　　從大門到主城還有一段路程，外城門和外墻就像是這怪獸的雙翼一般環(huán)抱著外庭與主堡。

　　與以往不同的是，外庭多出了至少兩隊巡夜的士兵。

　　按理來說城堡應(yīng)該有將近一半的人到城區(qū)去維持狂歡節(jié)的治安了，可現(xiàn)在城堡里人數(shù)不減反增。

　　這讓漢尼什不得不懷疑這不僅是守衛(wèi)增加了這么簡單。

　　難道說，選帝侯大人真的在害怕什么鬼怪傳說，因此增添了兵力保護自己？

　　這不可能，也許是大人已經(jīng)察覺到了文策爾公爵的不軌之心。

　　想到這，漢尼什還是不由得感到緊張，他四處張望：

　　警衛(wèi)室的士兵們沒有和往常一樣打瞌睡，而是規(guī)規(guī)矩矩的站在富麗堂皇的大門前。

　　他們的雙眼就和那些火把一樣炯炯有神。

　　“你們也是新來的？”漢尼什問道。

　　士兵們僅僅對他報以一個微笑，摘下頭盔表示尊敬。

　　“漢尼什大人？漢尼什大人？”漢尼什還打算仔細端詳一下這些新人，卻又被總管的催促聲給打斷了。

　　這個老家伙無論什么時候都是這么討厭！

　　他那像是索命一般的催促簡直比絞刑架上的繩索還要令人窒息！

　　穿過高聳的金色大門，兩條長長的走廊便擺在漢尼什面前，東西兩側(cè)的走廊可以一直通到城堡頂層，而中間可以進入主城的內(nèi)庭，也就是選帝侯的花園。

　　他將整個城堡的中央變成花海，而將自己的大廳建在頂層，正對著自己的花花草草。

　　哪怕是皇帝駕臨，也得先爬上三層的樓梯，穿過一排懸掛銀鏡的羅斯里克式雕花立柱——花叢間的夜燈如同螢火蟲的微光在鏡中反射——這時候你就見到了選帝侯大人精致美妙的花園。

　　不過你很有可能分不清鏡中與鏡外的世界。

　　一虛一實之間，花園仿佛憑空擴大了一倍。

　　你必須在這無窮無盡的“空中園林”中穿梭，最后才能見到選帝侯本尊。

　　“請吧。”老總管熟練地帶著漢尼什離開花園，走過東側(cè)的長廊——這是接待內(nèi)賓的通道，而西側(cè)的走廊則是接待來使的。

　　當然，在主城的后門還有一條通道，那是給來覲見的賤民和農(nóng)夫走的破地方，幾乎沒人看管。

　　在走廊的入口處，早已等候的侍女們收走了漢尼什的外套，還順便帶走他的劍，并把他從頭到腳，包括鞋底也擦了個干凈。

　　以免這個臟兮兮的騎士用他沾滿泥的靴子踩臟選候大人珍貴的薩爾斯紅毯，或者是用他沾滿汗臭的衣服來污染侍女們花了一天才噴滿回廊的熏香。

　　過于復(fù)雜的流程讓漢尼什躁動不安。

　　——壓抑，人們在街上瘋狂，城堡內(nèi)卻與之相反，變得比往常更加壓抑。

　　今天一連串的壞兆頭，但愿這只是他的胡思亂想。

　　“說實話，您不應(yīng)該在這個點來這兒的，即便選帝侯大人并未入眠?！崩鲜陶咻p輕推開領(lǐng)主大廳的門。

　　他高聲說道：“漢尼什大人求見！”

　　然后大廳里便老遠傳來了一個熟悉的聲音：“哈，讓這家伙給我滾進來！”

　　大人沒事，漢尼什松了口氣。

　　但隱隱還是感覺不對。

　　他小心謹慎地走在懸掛風玫瑰旗幟的大廳之中，腳下的紅毯仿佛流淌滾燙巖漿的長河。

　　選帝侯大人就坐在前方的鷹座之上。

　　他搖晃金色酒杯，巨大的鷹翼仿佛從他的身后怒張，他踏在利爪之上，與鷹座合二為一，目光如炬。

　　“大人?！?p>　　“你我之間叫何‘大人’？”選帝侯立刻打斷他的話，“當年我們征戰(zhàn)沙海歷歷在目，啊，想想就他媽懷念啊?！?p>　　說著，選帝侯哈哈一笑亮出手臂上猙獰的傷疤。

　　“如果不是你及時把那混賬沙民的臭臉打歪，哦嚯！現(xiàn)在跟你舉杯的大概就是個少了半張臉的僵尸了。”

　　這的確就是他本人，漢尼什欣慰地想。

　　在外人面前像高山一樣穩(wěn)坐中軍，在同伴面前總會收起驕傲，像酒館里的酒友一樣侃侃而談。

　　這才是漢尼什所認識的那個人，只有這個時候，他才不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皇族選帝侯，而是——

　　“符騰大人，”漢尼什行了一個貴族禮，“我到此有要事相告?！?p>　　“去去去，有什么要事比喝酒更重要？”

　　“假如我說，這件事事關(guān)您的個人安危呢？”

　　符騰選帝侯到嘴的酒杯猛地停了下來。

　　他喝醉了，臉紅得像第一次接吻的少男，全身上下都是酒氣，但好歹維持著那么一絲清醒。

　　“我猜猜，你是來勸我不要貪杯嗎？”

　　“不……”

　　“哈哈，那一定是我家臭娘們發(fā)現(xiàn)我去外面找女人了……”

　　“這件事和您的弟弟文策爾公爵有關(guān)！”漢尼什著重強調(diào)了一遍，“它非常重要。我懷疑文策爾要對您不利！”

　　“哦，那個只會敗家的廢物嗎？”一聽到這個名字，符騰就忍不住打哈欠。

　　“我不認為他有這個膽量。我很快就會成為皇帝，在我的身后還有白袍會和絕大部分選帝侯的支持?！?p>　　他張開雙臂，“你聽聽街上的歡呼——人們都是為我而吶喊。白神眷顧于我，萬民忠誠于我，我手握帝國重兵，就憑他文策爾還想造反嗎？放心好了吧?！?p>　　符騰醉醺醺地舉著酒杯從鷹座上站起。

　　“等我加冕為王，我會讓你成為我的‘帝國鐵腕’，親自賜予你白銀臂鎧。至于文策爾那個蠢貨，他就只配做我的弄臣，一輩子舔我的靴……”

　　“不！不是造反，我懷疑他有更危險的計劃！”漢尼什忍不住奪過符騰的金杯，酒水嘩啦撒了一地，“您可以清醒一點嗎！”

　　“漢尼什·馮·謝瓦利安！”符騰怒吼道，一把揪住漢尼什的衣領(lǐng)。

　　“大人，提防公主殿下，因為她和文策爾公爵……”

　　“住口！我把你當作老友，你卻膽敢打掉我的酒杯，我可是選帝侯，我可是陛下的長子，很快我就要登基，你這個無禮的老蠢驢，我會剁掉你的右手，漢尼什，我……”

　　突然之間，符騰把剛到口的話給生生咽了下去，“我會，我會……咳咳咳……”

　　“大人！”

　　漢尼什感到符騰的力道陡然間降低，他慢慢松開了手，眼睛布滿血絲，全身劇烈地顫抖，仿佛置身寒冬。

　　漢尼什腦海中頓時一片空白，怎么回事？怎么回事！

　　符騰的嘴角和鼻子都在流血，連眼眶中也鮮紅欲滴，周圍溫度驟降。

　　符騰死死卡著自己的脖子，幾乎要窒息，“漢尼什……酒，酒！”

　　“誰給您的酒！到底誰給您的酒！”漢尼什快要喊出來！

　　符騰再也支撐不住倒了下去。

　　漢尼什立刻扶住他沉重的身軀。

　　符騰苦笑著回答道：“是……是謝麗莎……咳咳，操，你他媽是對的?！?p>　　他吐出越來越多血，濺滿漢尼什的衣服，氣息愈發(fā)微弱。

　　“漢尼什，我不想就這樣……窩囊地……替我，替我……”

　　“大人！堅持住，我去叫醫(yī)生，我馬上就去！”

　　“不！”符騰突然用盡力氣抓住漢尼什的手，“替我……替我阻止他！”

　　砰！

　　領(lǐng)主大廳的門被巨力猛地撞開，數(shù)十名全副武裝的高廷衛(wèi)蜂擁而至。

　　鋼鐵碰撞的聲音響徹整個大殿，他們整齊劃一排列方陣堵住大門，將鋒利的鉤鐮齊刷刷對準漢尼什的身體。

　　“您竟然敢謀殺選帝侯大人！”

　　在這群鋼鐵“傀儡”的身后，年老丑陋的總管出現(xiàn)在了漢尼什的面前。

　　他扭曲起惡魔一般布滿疤痕的臉，“這個時辰來這里，果然有問題！”

　　這個老不死的混賬！

　　漢尼什立刻明白了過來，這是圈套，他們早就計劃好了要在狂歡節(jié)這一天謀殺選帝侯大人！

　　他們費盡心思收買老總管，讓他勸諫選帝侯把自己的親信調(diào)虎離山。

　　然后將其余的高廷衛(wèi)撤換成新人，最后讓謝麗莎公主把毒酒帶給他的父親……

　　而現(xiàn)在到好，自己反而成了他們的替罪羔羊。

　　現(xiàn)在百口莫辯，那些新來的高廷衛(wèi)根本不會給他解釋的余地，甚至他們本就是文策爾公爵的人！

　　好一個卑鄙無恥的計劃，這本早該料到！

　　漢尼什幾乎把嘴唇咬出血，符騰大人早已沒了鼻息。

　　他想要拔劍和這些混蛋拼命，然而卻想起自己的佩劍早已被侍女們收走了。

　　“你想逃嗎？漢尼什大人，天下自有王法在，你必將接受制裁。”

　　老侍者露出殘缺不全的牙齒，把手一揮，平靜地說道：“拿下他。”

　　高廷衛(wèi)隊高舉利器，冷酷無情地看著眼前這個孤立無援的騎士。

　　憤怒、悲傷、悔恨……三種情緒交匯聚集，如同潮水洶涌而來。

　　漢尼什目光緊盯面前無數(shù)把殺戮的利刃。

　　絕不能束手就擒，絕不能承認這莫須有的罪名。

　　要活下去！

　　將真相大白于天下，人們必須知道今晚發(fā)生了什么！

　　正義必須得到伸張！罪人必須得到懲罰！

　　他握緊雙拳，繃緊身體的每一寸肌肉。

　　他們來了！

　　就在下一刻，漢尼什沖向大廳的彩色玻璃，一聲爆裂的巨響，窗戶頃刻間破碎成無數(shù)裂片。

　　亂刀飛舞一般，他感覺自己化身雄鷹，墜落向下一層的陽臺！

　　五顏六色的碎碴噼里啪啦落滿他的全身，割傷他的手和臉，有的玻璃嵌入他的腿，疼得快要站不起身來。

　　“別讓兇手逃走！”老侍者沙啞地喊著。

　　越來越多的守衛(wèi)就要趕來此地。

　　漢尼什強忍疼痛睜開雙眼。

　　這是侍女們的房間，他的到來引起一群女人的尖聲吶喊。

　　閉嘴吧閉嘴吧！

　　他沒有時間糾纏，也不可能去逼迫她們交還他的劍。

　　額頭不停冒汗，跌跌撞撞地扶住墻壁，他剛撞開門，然而眼前卻突然閃出了一個高廷衛(wèi)！

　　對手大喊大叫，手中的鉤鐮如同長蛇突刺，漢尼什奮力閃躲，但還是被鉤子劃傷腰間。

　　“我發(fā)現(xiàn)他了！”高廷衛(wèi)喊道。

　　話音未落，漢尼什卻在下一刻拔出刺在大腿上的玻璃，銳利的邊緣迅猛一擊插入高廷衛(wèi)的太陽穴！

　　咔嚓！

　　腦袋裂開一個口子，血花四濺向墻上的油畫。

　　手臂用力過猛反而開始逐漸失去知覺。

　　他撿起對手的鉤鐮長槍，一瘸一拐地穿梭在走廊上。

　　身后的樓梯傳來更多人的呼聲。

　　身旁被血跡染紅的歷代皇帝的畫像仿佛直勾勾地盯著他，想要看清他如何跌下這七重地獄。

　　不能夠被抓?。?p>　　漢尼什心中吶喊，加快腳步，再往前走是數(shù)十米高的懸空吊橋，橋上的兩個守衛(wèi)一看到漢尼什便立刻抽出了佩劍。

　　豈料漢尼什鉤鐮一揮，同時掃過他們的小腿，兩人便一同慘叫著跌落萬丈深淵。

　　然而與此同時，追兵也追上來了！

　　腳下的吊橋搖搖晃晃，稍有不慎則粉身碎骨。

　　漢尼什將鉤鐮卡在通往吊橋的門洞間，打翻門口的火盆，烈火頃刻間點燃走廊的紅毯，把氣喘吁吁的高廷衛(wèi)們堵在門洞之內(nèi)。

　　敵人在咒罵，漢尼什努力扶住吊橋的繩索。

　　到對面的塔去。

　　他知道，那里有一個無人把守的通道。

　　然而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憤怒的火舌跟著燃燒了吊橋。

　　忽然間，連接塔樓的繩索燃盡崩斷，漢尼什大叫不好，他趕緊抓牢繩索，高度急轉(zhuǎn)直下，吊橋以驚人的速度將漢尼什甩向?qū)γ娴乃牵?p>　　轟然一聲，漢尼什撞碎了第二扇窗戶，跌入另一條冰冷的走廊中。

　　天旋地轉(zhuǎn)，漢尼什的耳朵在嗡嗡作響，眼前的事物幻化出道道重影。

　　該死的，快他媽站起來！

　　漢尼什扶住墻壁。

　　他記得這附近有一條給平民覲見的小回廊。

　　然后外面就有馬廄，搶一匹馬，趕緊回到莊園里，帶妻子和兒子離開。

　　最后到“蒼白騎者”理查德爵士的封地去——他是宣誓效忠于選帝侯大人的。

　　他德高望重，他一定會為符騰大人和我討回公道……

　　快到了。

　　迫切希望。

　　快步走過走廊的轉(zhuǎn)角。

　　一枝冷箭卻射中了他的肩膀。

　　幻想煙消云散。

　　漢尼什眼睜睜地看著前方漆黑的隧道，一個個人影站在他的面前，恍惚之中，他看到了一個人的影子。

　　他很想殺了他，然而真的太累了，再也沒有知覺可言。

　　他做不到，他想從此躺下去，再也不會站起來。

　　“只差一點點，真的只有一點點……”

　　漢尼什不甘心，他虛弱地爬向那個影子，卻被那個影子重重一腳踩在了頭頂上。

　　影子俯下身子，濕滑帶著血腥味的匕首在臉頰旁輕輕摩擦過。

　　“是啊，只差一點點。然而天命在我，漢尼什，你早該刺下那一刀?！?p>　　眼前一黑。

　　窗外掠過驚雷，雨水淅淅瀝瀝落下。

　　啊，今晚會是很大的雨。

　　黑暗中，漢尼什想起了他的妻子和孩子：

　　他們都在等我回家，對了，伊凡小子今天不是六歲嗎？送給他的生日禮物呢？

　　哈，糟糕，全忘記了。

　　這樣無法盡到主上遺愿，也無法盡到父親責任的廢物，如今也只好倒下了吧。

　　漢尼什奄奄一息地重復(fù)著：“快跑，你們都快跑……”

　　然而耳畔有人卻告訴他：“我說過，我會讓你們付出代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