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山 2
他每天潛水到湖底,淘取礦石,希望從礦中取鐵,鐵中煉鋼,攢出劍坯的原料。
那段日子靠著梅姐帶著小晨每天給他送飯,他日日工作,才沒受饑餓之苦。梅姐做飯有巧思,時而以鳥蛋配虎骨湯,時而又有鵪鶉肉加野牛肉燉在一起,有此紅燒肉做得奇香,問了才知是魚肉和羚羊肉一起燒,無怪乎鮮字里有魚有羊。
潛水也常遇到游魚,湖中魚沒見過外人,毫無避人之心,冷鴻挑大的肥的隨手捉了扔上岸,得空將他們洗剖了掛在樹枝上,烈日暴曬成魚干,梅姐來時正好帶了回去,留到冬天,可吃的東西漸少,這干魚就是無上佳品。魚肉肥嫩,鮮著吃又好,小晨隨身帶著阿山為她編的小籃子,采了蘑菇帶來,冷鴻便生一堆火,煮鮮魚蘑菇湯兩人分食。
小晨生長在山里,成日不是跟著爹爹去種麥子打野獸,就是跟著媽媽摘水果,找野菜,不然就是看叔叔摸魚。她年紀(jì)小小,倒是跟大人學(xué)會不少本領(lǐng),身輕體健,能爬樹也能下水,冷鴻發(fā)現(xiàn)她閉氣時間很長,天分驚人,心說這要是東海派發(fā)現(xiàn)了這樣的苗子,一定如獲至寶。還記得東海派的那位師叔只是聽說他能游水,就緊跟在后面不放,非要說服他去東海派,東海派擅長水底功夫,掌門人使一把魚叉功夫在陸上也罕逢敵手,陸上已經(jīng)了得,要是下了水,那就是他一個人的天下了。東海派的興旺崛起,想必跟這些都分不開。而冷鴻怎么會看得上海邊打魚的勾當(dāng),一笑而過,好在東海派師叔氣量大,不計較,還送了他一顆珍珠做表記。
鑄劍派出事后,弟子十不存一,混亂中冷鴻連鴻蒙劍都被人奪去了,倒是這顆珍珠揣在懷里,一直沒動。小晨抓周時,他伸手掏出,送做禮物,博小女孩一笑。
阿山夫妻見過世面,珍珠雖貴他們也沒有半點吃驚的神色,拿給女兒玩只怕她別一口吞了。隔了一年梅姐便養(yǎng)蠶抽絲織布,最初的布質(zhì)略粗,用來縫制被褥,后來益發(fā)細(xì)膩光潤,華彩倍增,就開始給男人們做衣服褲子,冷鴻雖然也穿過絲綢衣服,一般是出門做客或者門派里有什么大事慶典,才穿綢著緞,平時就一身棉布伏貼隨身,有時穿了粗葛布去鑄劍,也沒什么不好的。眼看到了荒山老林中,他倒換上一身絲綢衣褲,雖說夏天里十分涼快,可是輕飄飄滑膩膩,口袋里還盛不住太多東西,他謝過梅姐好意,將上衣兩頭縫了,里面塞滿棉花,變成一只大靠墊,專門等小晨來了,把她放上去躺著靠著玩耍。小晨本來叫冷鴻“豬豬”,后來口齒漸清,改叫“叔叔”。冷鴻心中,卻覺得叫他“豬豬”更覺得親切。因為從前,他若做錯了什么,大師姐一定會說他是豬。后來,他若做好了什么事,大師姐開心,也會說他是豬。同階弟子八個人,大師姐似乎只對他一個人這樣叫過。
這是她對他唯一的與眾不同之處,冷鴻謹(jǐn)記在心,回憶起來,從前絲絲縷縷的甜蜜不見了,只剩下酸苦。師傅死了,大師兄叛了,師兄弟們下落不明,大師姐……他知道大師姐一定也是死了。因為以師姐那樣的脾氣,絕對是要跟敵人拼殺到最后一刻,不會像自己這樣,已經(jīng)殺到了神思散亂連劍都丟了,奔著崎嶇山路,落荒而逃,茍延殘喘。師姐必定為捍衛(wèi)師門,灑盡了最后一滴血。師姐的劍名如玉,不是守身如玉,而是君子如玉,寧為玉碎不為瓦全,寧折不彎。那把劍質(zhì)地奇佳卻少韌度,至薄至銳,最適合師姐練的快劍。那天,師姐殺的人最多,圍在她身邊的人也最多,他看著五師弟沖過去解圍,他也想過去,就這一瞬間,他的手腕忽然中了一記鞭,鴻蒙劍脫手而飛,一起飛出去的還有他的斗志。
那兩個人纏住了他苦苦追殺,他只有向著山路不斷退走。在野馬山上的第一年,他反復(fù)做夢都是一路狂奔,沒有了同伴,沒有師姐,沒有師傅,平生第一次他落了單,追殺他的那兩個人他根本不認(rèn)識,也不知是何深仇大恨,一定要置他于死地才罷休。后來一個被他設(shè)計誘得掉下了懸崖,另一個紅了眼睛,跟他如野獸般抱在一起翻滾決斗,冷鴻最后還是殺了他,師傅早就說過,這些人里,要數(shù)四徒弟最有長力。長力就是初時不顯,一天天一年年過去就會水落石出,冷鴻能感覺到跟他拼殺的那個人漸漸氣力不支,他才漸漸把自己的原力使出來。
那聲輕微的喉嚨碎裂聲,回蕩在他耳邊許久。他也能殺人了。殺了兩個。之前帶著鴻蒙劍,也不知殺傷了多少。這些人也有父母兄弟嗎,也有師傅師姐嗎?也曾像小晨一樣玉雪可愛,咿呀學(xué)語嗎?為什么我要殺他們,他們又為什么要殺我。師傅死得那么慘,師姐又是怎么死得,臨死前,她有沒有想過:那頭豬,怎么不來救我,怎么不來和我死在一起?
這山上的師傅說:連這世界都忘了,只你一人記得,又有什么用呢?
師傅還說:那你就先要忘了自己有這顆心。
用了三年時間,冷鴻承認(rèn)自己做不到。人既然憑這一口氣活著,這顆心就還在跳,這顆心既然沒有死,人就不會忘。不會忘自己來處,也就會知道自己最終的去處。既然知道了自己的去處,冷鴻就得為自己先鑄把劍,雖然鑄劍派可能已經(jīng)不在了,但是世路難行,手中有把劍總是好的。再說,不鑄劍,他又能做什么呢。
爐子砌成時,恰好阿山帶了小晨來找他,父女倆打了只小野豬,阿山讓小晨去采香茅草,洗剝了豬肉之后,以香茅層層包裹,在爐火上細(xì)細(xì)烤了,香氣撲鼻。冷鴻又烤了干魚,把魚油滴在烤好的豬肉上調(diào)味,再撒點鹽,三個人吃得盡興。小晨還特地采了兩張大樹葉,把剩下的肉分了兩份,一份說要帶回去給媽媽吃,另一份留給叔叔做晚飯。兩個大男人見她做事如此有紋路,不再是抱在懷里玩耍的胖嬰兒,心中各有感慨。
阿山說:真快啊。冷鴻說:可不是。
阿山從腰畔的獸皮袋里掏摸幾下,倒出一堆烏黑發(fā)亮的礦石,冷鴻眼睛一亮,阿山說:我看你天天在湖底摸這些石頭,我打獵時就也隨手找找。不好找,剛這么一點。
冷鴻沖他拱了拱手,阿山笑著搖頭:要是這點事你就要謝我,那我要怎樣,我們兩夫妻要給你磕頭么?你鑄好了這把劍,也就要走了吧?你看山口那邊,我這幾年種了些樹,梅子給我指的地,種好的樹,據(jù)她說是一個天地三才陣,外人輕易走不進(jìn)來。接著我要開一個河道,把瀑布和湖水引到這個樹陣邊上,這樣的話,就算有人想放火燒山,火也燒不過來。
冷鴻邊聽邊點頭,心下卻思忖,不知這對夫妻惹下了什么厲害的仇家,非要把他們趕盡殺絕才行。阿山猜到了他的心思,微笑著說:那些人倒不會殺梅子和小晨,只是想殺了我。有好幾次,差一點就殺到了。小晨出生那天,我在山前殺了三個跟過來的好手,實在沒了力氣,如果不是你來援手,真不敢想后來怎樣。我們一家三口的命,都是你救的。
冷鴻起身伸了個懶腰,說天色不早,我也要回去了。阿山見他截斷了話頭,分明是不想跟他深談,也一笑作罷。
正要回身收拾今天找來的礦石,忽地一陣刀風(fēng)撲面,冷鴻猛地躍起避開這一擊,正要發(fā)問卻被阿山縱身而上,速度奇快如影隨形,只覺那刀風(fēng)冷冽掠得臉上生疼,片刻之間,兩個人已經(jīng)過了不知十幾二十招。冷鴻自覺得山居歲月,飛瀑下練功頗有精進(jìn),誰知竭盡平生之力,還是躲不過對方無孔不入的攻擊。
阿山站定了身,哈哈大笑。冷鴻也站住了,連說佩服。阿山說:兄弟,你們鑄劍派據(jù)說劍法分男女,男練白猿女練玉兔,高階弟子可以兩樣都練,看來你是派中高徒,不但兩種都會,還有自創(chuàng)的新招,了不起。
冷鴻說:能看出招數(shù)來的,對我派想必熟悉,你是東海派還是藏書門人?剛才兄長用的身法,莫非也是自創(chuàng)的?
阿山一笑,說:我不是東海派的。我剛才用的是秋風(fēng)劍法,世間萬物,再也沒有比風(fēng)更快的了。這套劍法有二十四招,你到了二十招就能反擊回來,厲害??墒侨绻娴氖切彰鄵?,我也不會讓你走完二十招的。
冷鴻心想,不是東海派的,那么你就是藏書門的,藏書門人才濟(jì)濟(jì),從來沒聽說有叫某某山的。既然不是性命相撲,還要跟我過招,莫非是想教我?他正想發(fā)問,阿山抬頭看天,說天色晚上,該走了。說罷輕輕躍起,真如一陣風(fēng)似地就刮走了。剩下冷鴻在原地,把那二十招練了一遍,果然領(lǐng)悟到許多竅門。
氣隨意轉(zhuǎn),神在氣先,阿山的秋風(fēng)劍跟自己的白猿劍有隱隱相通的感覺。冷鴻在瀑布中呼吸吐納一個小周天,感覺氣勁流轉(zhuǎn)竟跟剛剛學(xué)到的秋風(fēng)劍有類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