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爸爸上手術(shù)臺前還抓著一絲若有若無的希望,會不會,就在這幾天,平臺的系統(tǒng)升級完成了,又恢復了正常?這回他再也不貪圖利息了,就把本錢拿回來就行,那二十多萬,是他一輩子攢的錢,是他抽劣質(zhì)煙,穿舊內(nèi)褲,破襪子,出差餐補十塊只吃三塊,從自己的身上硬刮下來的錢,這錢就不能還給他嗎?
杜芝芝給爸爸交了手術(shù)費,坐在外面的長椅上發(fā)呆,她還沒吃飯,司機已經(jīng)回去上班了,不好總是麻煩別人。武姐來過一趟又走了,要回去做湯給病人吃。杜媽媽給她打了個電話,問用不用來換換,杜芝芝想想爹媽的這些恩怨,說不用了,沒什么事也。她心里害怕媽媽來了,又忍不住那些陳芝麻爛谷子翻騰,別再把老爹直接給氣死了。
一個人坐在她旁邊,遞了個飯盒給她。杜芝芝扭頭看看,秦方宇表情復雜,額頭有汗,可能也是找了半天才找到她。飯盒里是炒面,幾塊肉絲,以前小情侶回來看爹媽,吃遍了周圍的便宜攤子,一致認為就這價炒面還行,沒想到多年過去,這個飯攤還在。
杜芝芝接了飯盒,秦方宇把筷子撕了包裝紙遞給她,她扒著吃了兩口,不似當年的好味道,油膩膩的不知用得什么地溝油,她咽不下去,就停了手,合上了蓋子。
秦方宇說你不吃了?就手接過來,吃了幾口,倒吸冷氣:什么玩藝兒啊這個,也不知道以前是怎么吃的。
他嫌惡又仔細地把盒子扣好,送進垃圾箱,杜芝芝一看他穿是幾件休閑衣服,但也不是便宜貨了,人走高,水流低,大家都不再是剛出校園的年輕人,只是危難之際,他還這么一路飛奔過來陪著你,也不算差了。
杜芝芝張了張嘴想說謝謝,覺得太虛偽,不如不說的好。秦方宇陪她坐了一會兒,就說你要不睡一下?我剛在火車上睡過了。杜芝芝說不用了,大約三個多小時,這都快倆小時過去了,我爸一會兒就該出來了。
秦方宇又問問繳款的流程,病人住院用的東西,吃得飯,已是一一安排妥當,杜芝芝坐在那里,雖然疲憊憔悴,可是辦事能力沒話講,確實,也用不著他。秦方宇頓覺自己是多余的,想了想去買了兩把花,百合的清香彌漫在病房里,沖淡了消毒水味兒。
夜里武姐給杜爸爸陪床,兩人回了杜芝芝娘家,娘家名副其實,只剩下老娘一個人了,杜媽媽知道自己手藝不高,直接從館子里叫了些雞魚肉菜,七八個盤子擺上,桌子上鋪的是一條色彩絢麗的桌布,把屋子都照亮了,只是這個時節(jié),誰能吃得下去。草草吃了點,秦方宇就張羅收拾了桌子,打掃廚房,把平時杜媽媽看不見的邊角都擦拭得一塵不染。
晚上兩人還是睡杜芝芝的房間,一切都陌生又熟悉,秦方宇想起那時猴急的自己,卻半點也不敢動熟睡的杜芝芝,杜芝芝想起那時依偎在他的懷中,明知道他很想要,自己卻就是不想給,就一直裝睡到真的入睡。
睡著同一張床,各想各的心事,秦方宇不出聲地嘆了口氣,散在了空氣里。
他睡了過去,不知道杜芝芝后來翻了個身,伸手去抱他,卻見他蜷成一團背對著自己,沒下手處,也嘆了口氣,轉(zhuǎn)身睡了。
杜芝芝醒來時床空了,她不知道秦方宇醒來時湊近看了她半天,想低頭親親她,又不敢,怕把她吵醒會生氣。
杜媽媽起得早,本來想做點早飯,一看秦方宇豆腐腦油條蒸餃都買回來了,還特地說:媽這個賣餃子的還在啊,我記得你愛吃這個。
哎可不是。小宇啊你快歇下,一回一回地讓你受累,我心里可過不去了。杜媽媽真覺得女婿人不錯,可比老不死的老杜強多了,看看人家多么肯做事,眼睛里有活,還愿意在家?guī)Ш⒆?。這樣的人女兒還不滿意他,也是人心不足??墒寝D(zhuǎn)頭想想,杜爸爸在他那幫同事里,不灌酒撒酒風,不胡吃海花,不跟年輕姑娘風言風語耍流氓,愛攢錢,顧家,疼愛女兒到了骨子里去,這不也算是一個老實好男人?
這世上人總是沒有完美,人心卻也沒有填平的時候。杜媽媽給女婿泡了杯茶,力勸他喝。秦方宇喝了一品:菊花普洱,不由得給丈母娘點贊:
行啊您這是純正文藝范兒啊,又會享受又會養(yǎng)生,夠棒的。
杜媽媽樂了:嗐什么文藝不文藝的,這個好,養(yǎng)胃,你也得多注意健康,保重身體,?。孔∧敲催h我也幫不上你們,不給你們添麻煩就不錯了。
一家子忙亂著吃了早飯,浩浩蕩蕩去醫(yī)院,路上邊看到許多人還打著橫幅,帶著電喇叭,邊走邊喊:
還我血汗錢!理財平臺是騙局,坑人無底洞!……
喊聲都像針一樣刺在了秦方宇身上,杜芝芝垂下睫毛,心里想著垂危的老爸,只有悲酸。唯獨杜媽媽帶了幾份得意:哼叫他們貪圖高利息,像我怎么就沒事啊,咱不起那個占便宜的心,也就不受這個賠本兒的罪。咱這輩子平平安安就得,不指望一本萬利發(fā)大財,那都是舍了孩子套白狼的買賣,情等著吃虧吧。
武姐剛給杜爸爸喂了幾口溫水,看一家人都來了,她忙站起來。杜芝芝說你趕緊回家歇歇吧,這邊我來。秦方宇沒說話,轉(zhuǎn)身遞了一個小塑料袋給她,里面是幾個蒸餃還熱乎的。
熬了一夜真是餓了,武姐邊走邊把這幾個餃子吃了,雖然知道自己跟人家談不到是一家人,但總算人家也對自己不錯,她想著給杜爸爸做點營養(yǎng)品,在樓下買了豬蹄上去。
一進門就覺得不妥,可這宿舍樓區(qū)還從來沒進過賊,因為住的都是老人家也沒什么錢可撈,武姐還以為是外面有什么修空調(diào)的,似乎有什么響動。
她回身帶了門,先把東西放在廚房,又燒了水坐在火上,這回清清楚楚又聽到動靜,是在臥室里。武姐一個激靈,抽了根搟面杖捏在手里壯膽,走過去對著臥室喝了一聲:誰!
里面一片安靜,武姐又問:誰?再不出來我報警了?
門一下就開了,小房子從里面跪著爬了出來:姑,表姑啊,我的親媽,是我,是我,我不是人,可我沒辦法了!你快救救我吧。
一看是他,武姐放下了搟面杖,可也起不打一處來:
你,你還有臉……要不是你說那個什么螞蟻寶,杜工也不至于發(fā)心臟病,人都從手術(shù)臺上下來了,就剩下一口氣,你差點害了人命!
小房子滿臉胡茬,眼中閃著驚恐的光:姑我完了,我借得高利貸,正在追殺我,上次抓住了一頓打,我腿都差點打斷了。我那邊婚房也賣了,她娘家人也在找我,讓我把賣房錢拿出來分,我拿不出來,左手賣了右手就還給高利貸了,她都三個月了……孩子也打了……還說要告我,告我也沒有錢還啊,我走投無路了才……
那你就到我家里來做賊么?你呀,二虎子,你咋混成了這個樣!武姐看他的慘狀,想罵又不忍心,那邊廚房水開了,她起身去廚房灌水,沖了點茶葉泡了杯茶。
小房子多日沒吃過熱食,捧著一杯熱水也不覺得燙,啜了幾口,說:姑,什么也別說了,你有沒有吧,要有,借點給我救命,要沒有,我妹,盼盼那邊能不能幫幫我?
她進監(jiān)獄了,我沒有錢,我的錢還得替她交罰款。武姐也奇怪自己說得這么平靜。
不可能!小房子眼里閃出了兇光:那天我看她手那么大,一萬塊錢都不放在眼里,我欠下的利滾利,加起來也不到一百萬,才八十多萬,我不信她那么能的人,掙不出這八十萬!表姑,你可別怪我,你們心太狠,見死不救逼得我這樣了。
武姐是熬了一夜的人,體力不支,沒幾下就被小房子按住了,硬往后拉她的胳膊,痛得武姐眼淚直流:
快說,你錢在哪兒?銀行卡?密碼是多少?你手機在哪兒?
在廚房……我?guī)闳?。武姐起身領(lǐng)著小房子去了廚房,果真,她買菜的小包就放在豬蹄子邊上,小房子伸手就過去拿。武姐趁機把剛灌的暖壺搶在手里,沖他潑了開水。小房子殺豬似地慘叫起來,武姐一轉(zhuǎn)身就去客廳開了門,連滾帶爬地下樓梯,邊凄聲大叫:抓壞人啊,有小偷??!
秦方宇跟曾楚安說起這段時,已經(jīng)云淡風輕,倒是曾楚安聽得直抽冷氣:
好家伙,入室搶劫,連這你們家都能遇上啊。
要按風水上說,時運低唄,就什么壞事都有??墒俏液投胖ブピ趻赍X上面都還行,我這邊也分紅了,正好把你的錢先還了。
別啊你這么著急干什么。曾楚安看他這么快還錢,心里很高興,但不知怎么又有不祥之感。
還是還了吧,老曾,我不知道將來怎么樣,說不定有一天,被逼到做賊的人,就是我,干了這行,我的心都他媽的懸在半空里。有時想想,還不如帶孩子輕松自在。唉。秦方宇對著老友,說出了心里話。
這頓飯是秦方宇請的,有海參鮑魚,穿著長長織錦旗袍的小姐站在一旁伺候茶水。曾楚安覺得老友總算如愿以償,不說發(fā)大的至少也發(fā)了小財,不知怎么,眉心重疊,眼里的憂郁若能實體化,那就是一座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