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雪和駱楓兩個差不多是最晚到的,等二人進去,柯雪回頭,便看見緩緩關(guān)閉的殿門。
因著她二人進來的太晚,這一有動靜幾乎全部人的目光都匯集到他倆身上了,柯雪對這些目光視而不見——即使是其中幾位自己的學(xué)生,她自顧自的找到空位坐下。
雖身著和這宮殿格格不入的粗布麻衣,但動作行云流水,和進門之前的吊兒郎當大不相同,甚至可以說是判若兩人——仿佛她這個人便能自成一景。
她跟駱楓一道進來,二人穿著天差地別,更加吸引眼球。
對那些或探究,或鄙夷,或尊敬的視線視而不見,柯雪目光淡淡,開始磨墨。駱楓也找了個位置坐下,在柯雪不遠處,呼吸逐漸平穩(wěn)下來,等著上首位置的考官到來,分發(fā)考卷。
等了約莫半刻,主考官吏部侍郎鄭明誠到了。
這人看起來三十余歲,去年從下屬郡縣調(diào)任到京城,身上衣著整潔,一絲不茍,眼神方正清明又炯炯有神,看到諸位學(xué)子,并沒有端起絲毫“前輩”架子,而是認真嚴肅沉穩(wěn)的念了考場規(guī)則,然后挨個分發(fā)考卷。
柯雪不急,打開試卷之后就一邊繼續(xù)磨墨,一邊看題。試卷的考題一向大同小異,至少前面大部分都是和往年差不多的東西,總歸脫離不了四書五經(jīng)這些內(nèi)容。
四書五經(jīng)涵蓋廣泛,縱然有些部分在柯雪看來并不是十分贊同,但前半部分總歸是不需要發(fā)表自己的觀點,而更像是考驗學(xué)識和知識儲備。
卷子的后半部分有意思的多,幾道長篇論述題,最有意思的一道大概是估測萬域接下來的走向。出題風(fēng)格十分直白,即使經(jīng)過語言潤色委婉不少,但殊途同歸,總歸問的是萬域的事。
這般毫不顧忌無所憂慮的討論萬域這個四分五裂的國家,這倒像是東籬帝的風(fēng)格。
但凡不涉及皇儲的事情東籬帝都是個明君。
看完題,墨也磨好了。
鄭明誠坐在主位上坐了一會便下場走動。
往屆的主考官常常都是為了不讓學(xué)生們壓力過大而始終坐在原地不動,但他不同,他認為若是連這點心理素質(zhì)都沒有,也不是什么人才,朝廷不需要這般膽小的家伙。因此鄭明誠拒絕按照往年的模式,他在考生之間走動。
監(jiān)考的人和批改試卷的不是一批人,所以他可以看學(xué)生們作答的內(nèi)容,基本走幾步便停一停,站在某位學(xué)子后面看一會。
直到他走到柯雪身邊,首先那字體一入眼,整個人便是一愣。定了定神看柯雪的試卷,完全無視另一側(cè)那位考生的別扭。
寫字的這位倒是有點意思。
柯雪依舊行云流水的寫,巋然不動,就像不知道監(jiān)考官在看自己的試卷。
#上輩子的應(yīng)試教育不是白學(xué)的,要是比心理素質(zhì),那她可贏定了。#
柯雪試卷上的字體和平常標注書本時不同。
平常都是挺拔暗含鋒芒,大體而言卻偏向內(nèi)斂,今天這個版面觀之便覺氣勢萬鈞,像脫韁的駿馬,又如飛天的蛟龍。
——近乎癲狂的張揚之中似乎蘊含著金戈鐵馬,沖破萬軍之勢。
看字如見人,看著這字,鄭明誠仿佛能透過千軍萬馬,看到那一位坐鎮(zhèn)后方,笑看百萬敵軍灰飛煙滅的人。
且,只有最后一題才是這般的字體。前面全都是平常的模樣,雖同樣龍蛇競走,筆勢雄奇,但比之最后一題,終究少了幾分豪氣。
——她這字就是寫給閱卷人看的。
鄭明誠駐足一會,無人看見他的眸光微閃,帶著隱隱贊賞,又駐足片刻,離開這里之后他便回上首坐著去了。
柯雪察覺到考官的動作,不過她并未多加關(guān)注,而是把精力全部投入這預(yù)測萬域的最后一題中。
這般直白的問題,稍微動動腦便可猜到這道題會是誰來批閱。
東籬帝能有此野心,她毫不意外,但啃不啃的下萬域這張大餅——那還真不一定。
一場考試便是大半天,結(jié)束后考生交卷離場。
大家從大殿走出去,這才瞬間如釋重負,三三三兩兩的聚在一起放松下來,聚在一起跟熟人寒暄,一邊往外走,一邊互相交談。
駱楓和其他選過柯雪課程的秋明學(xué)子自發(fā)的湊到柯雪身邊,也有沒有上過柯雪課但認識她的,也都聚過來,一時她身邊熱鬧的很,惹得其他兩個書院來考試的學(xué)子側(cè)目。
因為燕修澤身份特殊,是以他考完就直接離場進宮了,他只跟柯雪打個招呼,便沒多做停留。
柯雪剛抬腳邁出門檻,就聽到秋明書院的一個倒霉孩子又在給她做宣傳。
只見此人一臉興奮,見她出來直接伸手一指,興奮的臉頰微紅,活像是追星現(xiàn)場,聲音甚至抬高了兩度。
“那便是我們秋明最年輕的老師,裴先生?!?p> “這位竟然是老師?這么年輕?”其他學(xué)院的人聞言大感驚奇。
“別看裴先生年輕,但凡聽過裴先生課的學(xué)生,以后便都會一堂不落的跟下來,每次上課所討論的內(nèi)容都十分大膽有趣,裴先生的觀點往往飽含深意又一針見血?!边@是柯雪的另一個個學(xué)生。
“裴文?你們聽說過這個名字嗎?”“他為什么要穿成這樣來考試呢?”
#你們真的考慮過當事人就在這嗎?#
柯雪表情一僵,幽幽看向最開始出聲的那個學(xué)生。
各種議論接二連三的傳進柯雪的耳朵里,大部分是各種不認同和懷疑猜測,她對此不大關(guān)心。
她只看著漸漸聚在自己身邊的這些秋明學(xué)生,一揮手頗有幾分豪氣:“今天我請大家去昨日客棧吃一頓,全當各位的畢業(yè)慶祝了?!?p> 路過那個對她滿眼崇拜的學(xué)生,沒忘了留下一句話,“謝謝你介紹我,但很遺憾,枉議先生還被我當面抓到,一會你還是得罰酒三杯?!?p> “重點在枉議還是在當面抓到?”誰想對方半點不懼,反過來回答的頗牙尖嘴利。
柯雪笑笑,她與學(xué)生相熟后,除了課堂之外相處向來如此隨性,斜覷一眼,反過來漫不經(jīng)心的笑道:“你說呢?”
氣氛頓時一片輕松和諧。
也有人想得不少。
昨日客棧?向來穿著粗布麻衣的先生要請秋明書院所有人在那種消費水平的地方吃飯?
一部分人的眼神更加怪異了,他們本以為先生清貧,但現(xiàn)在看來卻不是如此。都請得起這么多人,那先生為什么總愛穿著這一身麻衣?
也許有才華有能力者總有些怪癖吧。
考試結(jié)束之后,街上很快因為這些學(xué)生的加入再次熱鬧起來,各種小販的吆喝聲,酒家食肆的攬客聲……一行十多人浩浩蕩蕩的去了昨日客棧,到了早早給他們留出來的那件最好的雅間。
學(xué)生們起初還很拘束,柯雪便給駱楓打了個眼色,這位耿直boy活躍氣氛有一手,接收到了她的信號,有他攪和著,漸漸大家也都放開了。
“來,我敬裴先生一杯。就當是為我們這幾個月的師生情分?!?p> “我也敬先生一杯,以先生的才能肯定會有不錯的成績,先為先生慶祝一下。”
“還有我,也敬先生一杯?!?p> ……
起初柯雪還招架著,后來發(fā)現(xiàn)這幫家伙一個接一個的上來敬酒,居心叵測啊,這一個個明顯是想把她灌醉!
索性今天也沒什么事了,而且阿九也在客棧,她也干脆來者不拒,敬的酒通通收下。
直到日頭漸落,之余一點點赤紅的夕陽,他們這頓飯才結(jié)束。
此時的天色漂亮極了,天邊的晚霞似紗帷中掩映著少女的桃腮,又像愛人手里抱著的一束玫瑰,透過窗子照進來,柯雪盡量穩(wěn)當?shù)恼酒饋恚雷由鲜且欢驯凰诺沟膶W(xué)生們。
站著還行,但一走路便不是那么穩(wěn)了,柯雪扶住桌子。
好在平素被她當護衛(wèi)用的暗衛(wèi)阿九夠了解她,等她晃晃悠悠暈乎乎的打開門,就看到一本正經(jīng)的守在門口的阿九,那張普通的臉被夕陽照的鍍上一層光,他卻依舊盡職盡責的站在那,柯雪看到他之后才放松下來。
這一放松就要倒。
阿九眼疾手快的扶住晃晃蕩蕩的柯雪,往房間里瞥了一眼,看到滿桌子酒鬼的“戰(zhàn)果”“盛況”,眼里劃過幾分了然,對于自家小姐醉成了什么樣也有個大概的估計,于是道:“公子,我扶你去客房?!?p> “知我者,阿九也?!?p> 某醉鬼基本喪失神志,說話全靠胡嗶嗶。
阿九嘴角微抽不再說什么,只是原本正直的表情微微崩裂,根據(jù)經(jīng)驗,為了自己的耳朵著想,這個時候不要跟主子講太多——喝醉了之后主子不但話多,而且毒舌。
柯雪神志模糊之間透過某個屋子的門縫好像看到了一抹紅影,那背影有種莫名的熟悉感,隨著往前走,看清臉的那一瞬她下意識的瞪大眼睛——只見一紅衣男子低垂著眼臉,修長而優(yōu)美的手指若行云流水般舞弄著琴弦——還有那一張眼熟不已的臉。
那美人似有所覺的抬頭看來,醉鬼柯雪只覺得渾身一寒,渾渾噩噩的被阿九給扶走了。
浩月無心賞玩,路上繁華熱鬧,都仿佛若遠在天邊一樣。
柯雪睡得不踏實。
萬域鬼節(jié),聽起來陰森恐怖,卻是給活人過的一個盛大節(jié)日,朦朧之間她仿佛回到了那日,上一刻還是繁華熱鬧,人人臉上帶著幸福的笑,但下一刻便是噩夢降臨。
節(jié)日期間守衛(wèi)松懈,統(tǒng)一萬域百余年的萬域皇室不論如何也沒預(yù)料到這一場精心策劃的反叛。
帝都城破,叛賊鐵蹄踏遍帝都,滿城歡笑霎時變成了滿城哀嚎,血流成河之尚且年幼的她看到那高掛著的孟和趙的兩家旗幟,隨著彌漫著血腥氣息的風(fēng),迎風(fēng)張狂的飄……
夢里的柯雪睡的極不安穩(wěn),順著臉頰滑落的,也不知是冷汗還是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