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方星河回了虞家,又開始了之前的生活工作節(jié)奏,不知不覺間又是十多天過去。
這一夜,他正在小屋里背著書,當日畫舫一別后就再沒見過面的虞清臣忽然從外面走了進來,身邊還跟著個男子,年紀約在四旬,身形微胖。
“飯后消食漫步,老遠就聽到你的讀書聲”,虞清臣伸手翻了翻桌子上抄錄的內(nèi)容,“字勉強入眼,速度倒是不慢?!睹娬x》,《禮記正義》,怎么,你是準備抄齊五經(jīng),要科舉?”
這是瞞不住的,也沒有瞞的必要,方星河點點頭。
“某家藏書閣中好書不知凡幾,你卻偏選了最沒意思的,有眼無珠,爾之謂也!還要科舉,更是俗不可耐!”
從一個終日煉丹好慕長生的人口中聽到這話,方星河一點都不奇怪,但俗不俗的卻值得說說了。
他知道對方的性子,也就沒什么顧忌,淺淺笑道:“人生貴適意耳。小子之讀書科舉出于適意,恰如居士之好煉丹而慕長生,為何就俗了?”
與虞清臣同來之男子聞言一笑,“入仕與遁世本無高低之別,‘小子’年紀雖小,見識倒不差,問得好”
“我原就知道你與他是一丘之貉”,虞清臣一聲哂笑,轉(zhuǎn)向方星河,“你讀書科舉到底求的是什么?”
月來之長夜雖有背書之事可做,但時間久了難免還是有些寂寥。
今晚月明星稀,難得有人愿做清談之辯,方星河也來了興致,促狹心起,遂沒直接答他,取了一管備用的毛筆在喝水的茶盞邊沿敲出若合節(jié)奏的“叮叮”聲,邊敲口中邊合著節(jié)奏誦道:
富家不用買良田,書中自有千鐘粟。
安居不用架高堂,書中自有黃金屋。
出門無車毋須恨,書中有馬多如簇。
娶妻無媒毋須恨,書中有女顏如玉。
男兒欲遂平生志,五經(jīng)勤向窗前讀。
虞清臣與四旬男子都笑了,“你是真俗啊,唯一可取處是俗的真率”
“清臣兄謬矣”四旬男子笑著看向方星河,“小友這番言語看似俗不可耐,卻是道盡天下士子心聲,已是大俗近乎雅了”
本是偶然路過,兩人又玩笑幾句后走了,方星河將他們送到門口后,轉(zhuǎn)身繼續(xù)讀書。
身后清朗的誦書聲再度傳來,恰如他們剛才循聲而至?xí)r景象,虞清臣兩人腳下緩緩漫步,直到誦書聲已渺不可聞,四旬中年男子開口問道:“此子誰也?”
“方星河”
說完,也不等再問,一并將他知道的方星河的事情都說了,包括笛,畫,乃至那首漁歌,無一遺漏。
聽聞少年如此,卻又一窮如斯,四旬男子幽幽一聲嘆息。
“怎么,松溪兄是起憐才之心了?”
“是同病相憐”,李松溪搖搖頭,“陋室,寒服,或許還有餓腹,唯一可伴者唯有昏燈一盞,三兩卷腆顏求告才得抄來的書卷。這少年方星河,與我當年何其相似?”
“你終究是讀出來了”
“非進士科出身算什么讀出來了”,李松溪搖搖頭,“罷了,你是閑云野鶴的大名士,與你說這些未免太無趣。不管如何,還得謝你這次肯讓我上金生閣二樓,辦差之余亦能大飽眼?!?p> “就不說你我之交情,以方今天下之大勢,你那幕主誰敢得罪?”
言至此處,虞清臣皺眉小小的抱怨道:“要抄書你抄了就是,何必后面還要來人,豈非多此一舉”
李松溪也是苦笑,“唯有自己手抄方見孝心,我還能阻著別人行孝不成?我知你好清靜,也提前招呼過,放心吧,不會累你過甚的”
“但愿如此”
第二天,方星河干活時發(fā)現(xiàn)昨晚那四旬男子出現(xiàn)在金生閣中,上前見禮后得知對方姓李名松溪,字清長,乃虞清臣好友,到此也是為金生閣中藏書而來。
見禮后方星河干著自己的活兒,李松溪則自由出入于一二樓之間,雖珍本善本不避,找好書后他就在那靜室中靜靜看書。
方星河開始時只是羨慕他能上二樓,并有不受干擾看書的自由。慢慢的腦子里靈光一道閃過,有了新的想法。
看這位李松溪的樣子也是個愛書成癖的;虞清臣眼光那么高卻能與之結(jié)為好友,說明他肚子里有貨;再聯(lián)想到虞清臣昨晚那句“我原就知道你與他是一丘之貉”……
這是個儒學(xué)高手??!
午飯后休息時,方星河就將想法轉(zhuǎn)化成行動,捧著《禮記正義》入了靜室。
李松溪正呷著茶湯飲子,左手持盞,右手翻動著一本書的書頁,以書就茶,邊呷邊看,津津有味,渾似沒看到身邊站著的方星河一般。
方星河見狀也不出聲催促打擾,也不焦躁,就那么靜靜的等著,直到李松溪一盞茶湯飲盡,他才手疾眼快的上前幫著續(xù)滿。
“聽虞老管事說,你每天中午都是片刻必爭的抄書,今天怎么例外了,在我這里站班作甚?”
“學(xué)生昨日所抄有兩個疑問,不知……”
“我從未設(shè)帳,又從何而來的學(xué)生?”,李松溪擺手之后方道:“也罷,好歹受了你一盞茶,就說說吧”
方星河“唰”的攤開書,沒有一秒鐘耽擱,“《禮記.檀弓》篇中‘黔敖為食于路’中的‘于’,‘予唯不食嗟來食之’中的‘之’字當何解?這個“之”與前句‘以待餓者而食之’中的‘之’字有何異同?”
“你這可是三個問題了”李松溪調(diào)侃了一句后開始回答,然后直到方星河再度開始工作,他的嘴就沒停過,目送少年戀戀不舍而去的背影,他一連喝了兩盞茶湯飲子才止了口干。
不到半個時辰中說出的話竟比平日里一天都多。
然而這僅僅只是開始。
下午,方星河剛結(jié)束工作,轉(zhuǎn)眼之間就到了李松溪身邊,“老師,我有疑問……”
暮色降臨,金生閣鎖閣,李松溪走出閣門,身后半步處有聲音響起,“老師,中午那個疑問學(xué)生下午又有了疑問……”
吃飯時終于得了片刻清靜,不過剛一放下碗伸出手,一盞溫熱的茶湯飲子已經(jīng)遞到了他手邊,伴隨的是熟悉的聲音,“老師……”
“你不是不能隨意走動嘛,怎么來了此處?”
“是我準的”,虞清臣看著李松溪臉上見鬼般的表情,忍不住朗聲長笑,“他說‘師有事,弟子服其勞’,拳拳之心,我焉能拒之,又怎忍拒之?”
虞清臣笑著走了,而方星河抄錄的書卷已經(jīng)攤開在了李松溪面前。
當晚,又解答了一個問題后,李松溪看看窗外越升越高的上弦月,再看看毫無半點自覺,又準備發(fā)問的方星河,終是忍無可忍,薅著少年的衣領(lǐng)推出了門。
方星河看著猛地關(guān)上的門,再抬頭望望月亮,轉(zhuǎn)身回房去了。第二天一早他比平日更早起了兩柱香起來,洗漱罷,口中誦著書往李松溪房前跑去。
于是,當李松溪起身后推開門,看到的就是提著洗漱用熱水的少年,少年的眼睛澄澈明亮,臉上笑得更是熱情,“老師,早!”
這樣的日子一連持續(xù)了好幾日,又一天中午,虞清臣與李松溪共膳,見他吃完飯后還坐在那里沒動,很覺詫異。這老兄是個書癡,有藏書閣在那可是一點時間都不肯浪費的。
“緩緩,現(xiàn)在去了又有何用?好歹等他開始干活之后再說”李松溪說著說著猛地回身,沒看到少年那張臉后如釋重負的吐了口長氣。
虞清臣這幾天忙著閉關(guān)配藥,并不了解情況,看到李松溪的樣子就忍不住笑,“何至于如此?”
“這個方星河簡直就是索命,不,索問鬼。當日我說見他與我少年時很像實是大謬,大謬啊”
“嗯?”
“至少我當年絕不會像他這般不要面皮,看他窮形惡相的樣子,分明是想一下把我胸中所學(xué)掏干挖盡”
“他這幾天不止一次問過老管事你什么時候走”,虞清臣聞言又笑,笑過后又搖搖頭,“我可謂是書香門第的出身,讀書是本業(yè),也從未服過誰,但如今觀方家子之所作所為,倒還真讓我生出幾分慚愧之心,哎!貧家子不易??!對了,他讀書資質(zhì)如何?”
這一問讓李松溪的嘴角翹了翹,“孔夫子曾言得良才而教是人生至樂,信哉斯言”
“哦,有這么好?”
“此子學(xué)習(xí)能力極強,一點即透,尤擅舉一反三,若非是清臣你親口說他沒有進過學(xué),我是絕不肯信的”
“其中既有至樂在焉,那你就苦中作樂的熬著吧”
李松溪也笑了,“想熬也熬不住了,該辦正事了”
“那位來了?”
李松溪點點頭,“來了,明天就到”
轉(zhuǎn)天上午,方星河先是沒見到老管事,隨后發(fā)現(xiàn)李松溪也不在靜室,正詫異的時候,發(fā)現(xiàn)一直極清靜的虞家突然熱鬧起來,有裝飾華美的馬車從院門前經(jīng)過。
熱鬧持續(xù)了近一個時辰才結(jié)束,后來老管事回來了,李松溪卻依舊不見蹤跡。
李松溪此時在自己房中,除了他,房中還有一個身穿男裝的少女,兩人正在說著金生閣中的兵家藏書。
聽說金生閣中分別藏有《吳子兵法》,《六韜》和《尉繚子》不同的版本,其中《吳子》三種,《六韜》和《尉繚子》各兩種時,少女臉上露出滿意的笑容,“金生閣名不虛傳,此行不虛?!?p> 這是正事,正事說完,少女問起了李松溪在虞家這些日子的狀況,在她想來書癡遇藏書閣必定是愜意無比,孰料對方卻是笑著搖頭,“得女公子成全,這趟辦差本該是個愜意事,可惜卻遇到個索問鬼”
文人好談?wù)乒室菔?,此刻,方星河就成了李松溪口中的逸事,但就連他自己都沒發(fā)現(xiàn)的是雖然抱怨著索問鬼,但他其實說的是眉飛色舞。
刻苦,勤奮,學(xué)習(xí)能力強,能舉一反三,此外還附帶能笛善畫,這真的是抱怨?
少女聽著李松溪滔滔不絕說完,淡淡聲道:“能得清長先生如此青眼有加的還真是少見,我既來了,少不得要會會他”
將近中午,方星河正干活時見李松溪進了金生閣,頓時長吁一口氣,還好還好,上午的擔憂是杞人憂天了,他還沒走。
李松溪剛進入靜室,就見方星河屁嘟嘟的跟進來,手上捧著的正是他素日最愛的茶湯飲子,一盞斟滿,就連溫度都是剛剛?cè)牒怼?p> 不要臉到這么貼心的地步,還真是無奈啊!
“放下吧”,李松溪一揮手,方星河再將他昨天未看完的書攤好,頁碼都絲毫不差后轉(zhuǎn)身離去,干凈利索的一句廢話沒有,至于他身邊跟著的男裝少女……她是誰?跟我有什么關(guān)系?
男裝少女可以對天發(fā)誓,自記事以來這還是她第一次被人如此輕視,不,根本就是無視,這種我分明就在你眼前,你卻愣是看不到的感覺……不好,很不好!
男裝少女深深的看了看方星河小跑著去干活的背影,緊緊抿起嘴角。而后隨著李松溪上二樓檢點版本。
上午的工作終于結(jié)束了,男裝少女堅拒了虞府下人請她到后宅用餐的邀請,隨著李松溪草草吃過后回到靜室。
清長先生說的沒錯,他剛一坐下,那個麻衣少年就跟進來了,清長先生一抬手,茶湯飲子就斟好奉上,“老師,我有兩個疑問……”
“你確定你說的是‘兩’?”,李松溪呷了口茶湯,“你的問題太多,但好歹容我把這盞茶湯用完吧”
方星河沒皮沒臉的一笑,“您用,您用”,身子紋絲不動。
這時,一個清脆的聲音驀然響起,“方星河,到我這兒來”
方星河回頭看了看男裝少女,尤其仔細的看了少女的臉,“你是老師的家眷晚輩吧,如此說來就是我的師妹,小師妹別鬧,改日師兄帶你到縣城買好吃的,乖啊!”
“噗”,李松溪剛剛呷進口中的茶湯猛地噴了出來,好在他是側(cè)身而坐沒有噴在書上,否則這么珍貴的善本虞清臣非跟他拼命不可。
書是保住了,方星河的粗麻衣自腰間以下卻變得斑斑駁駁,“老師想噴盡管噴,老師你慢點兒別再嗆著”,邊說,邊上前貼心的伸出手摩挲著李松溪的后背幫他順氣。
“你……你這個孽障啊”,李松溪頜下美髯以及胸前的衣襟上都沾了加有香料,鹽以及牛乳的茶湯,這對有輕微潔癖的他而言簡直不可忍受,邊罵邊起身回去更衣。
中午休息時間就只有半個時辰,方星河眼巴巴的看著他離開,那眼神簡直讓人心碎。
“有什么疑問盡管來問我,方星河,你再耽擱,半個時辰可就不剩什么了?”,男裝少女心中默念“小師妹”,臉上笑顏如花的招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