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門寺外西南角,吳可思與公孫兄弟在一叢山竹下占據(jù)了個好位置。小碧邊為三人奉茶,邊好奇小姐為什么臨行前突然又變了主意,不肯穿裙裝了。此前拼命催的可不就是她?
三人來之前已經(jīng)做過功課,是以乍見懸幡高起時也跟其他人一樣意外,公孫二兄弟中素來喜好文學(xué)的弟弟公孫玉竹持盞笑問,“女公子眼利就幫著看看吧,是什么詩竟至于驚艷如此?”
其實不用他問,吳可思早就看過去了。
她確實是眼利,剛才就看到了身穿官服的刺史站在方星河面前良久的情景,隱隱間覺得懸幡或許與方星河有關(guān),一看之下雖不出意料,依舊非常高興,“是方星河的詩”
公孫玉竹放下手中茶盞,“嗯?”,公孫玉樹也坐直了身子。
吳可思站起來用足目力去讀幡上內(nèi)容,先是哲翁的題記,內(nèi)容除了記詩之緣起外就是為陳刺史歌功頌德,公孫玉竹只聽了兩句不耐煩的擺手,“官樣文章,俗不可耐,誦詩”
吳可思也煩,直接跳過了,“詩名《游子吟》,詩云:慈母手中線,游子身上衣。臨行密密縫,意恐遲遲歸。誰言寸草心,報得三春暉。欸,這詩跟中秋無甚關(guān)聯(lián)哪!”
“此中必有別情”,公孫玉樹看向弟弟,“此詩如何?”
“此詩如何兄長已有定見,何必再來問我?假以時日,我料此詩必會遍傳天下被無數(shù)他鄉(xiāng)游子念念吟誦。陸士衡在《文賦》中言及詩緣情,此詩之謂也”
公孫玉竹說完,微闔雙目將全詩又吟了一遍,他用的是六朝時盛行的“洛陽詠”,使得《游子吟》更具藝術(shù)美感,同時也更顯幽幽深情,以至于旁邊持甌侍茶的小碧聽的眼圈都紅了。
公孫玉樹見狀輕嘆聲道:“羊羔跪乳,烏鴉反哺,人孰無母?比起方家子那三首長短句,我倒是更喜歡他這首《游子吟》,李清長倒還真有幾分好眼力”
吳可思幼年喪母,這首詩聽的她心里空空的,正五味雜陳時聽到公孫玉樹所說頓時高興不少,清長先生眼力固然不錯,但真正發(fā)掘方星河并將之收歸門下的可是我呀!
這是一種從未體味過的成就感,好爽!遺憾的是暫時還無法與人分享。
人群遠處,張玉池看完懸幡上的詩作,品味良久后自言自語道:“阿耶,你終究是錯了”
鹿門寺前,馮子青一臉沉郁的看著蘭子林,“你說方星河不擅詩,這是怎么回事?囚嚢的沒用東西,害我所有謀劃盡皆作廢,還白白給他搭了梯子。”
多虧馮錄事傳喚,馮子青罵了幾句就走了。蘭子林看看他的背影,再怔怔的看著懸幡,胸口那團氣憋的要爆,卻怎么也吐不出來。
挖坑變成了搭梯子,怎么會這樣?
“蘭學(xué)兄,此詩如何?”
蘭子林驀地轉(zhuǎn)身,“方星河,你休要得意”
“得意,我為什么不得意?說來還要謝過蘭學(xué)兄的成全,沒有學(xué)兄你,哪得詩幡高懸?”
蘭子林簡直要氣炸了,嘴卻被方星河嗆的一句話都說不出。
方星河看著他,臉上并沒有得意之色,更多的是不解的冷漠,“我與你素不相識自然更談不上仇怨,你為何要害我?”
蘭子林一直關(guān)注著方星河,印象中的他始終溫文和煦如古之謙謙君子,這還是第一次看到他的冷漠,沒想到整個人的氣質(zhì)都變了,謙謙君子化身為半鞘而出的利劍,寒光逼人。
見蘭子林不答,方星河也不再問,“來而不往非禮也,你記著,此事沒完”,說完轉(zhuǎn)身走了。
蘭子林先是氣惱,等看到方星河去的方向上站著衛(wèi)南山時心開始突突亂跳,剎那間所有關(guān)于衛(wèi)閻王的記憶都活了過來,手軟腳軟中忙不迭的去找馮子青,他寧愿被馮子青罵死也不敢獨自面對衛(wèi)閻王。
閻王是要命的呀!
馮子青一臉悻悻的來到馮錄事面前,兜頭就遭了一通罵。
罵完,馮錄事看著這個一點都不讓他省心的兒子,終究只能放軟了語氣跟他說起自己的安排。
今天的中秋詩會方方面面已經(jīng)安排好了,稍后你裝樣子裝相點,順利把兩首詩掛上懸幡,有這一遭的名氣打底,明年州試名次靠前也就不顯得突兀。
有了好名次,入長安后就能跳過四門學(xué)直接進入國子學(xué),至少兩年時間的節(jié)省啊,這是多大的先機。
馮子青被罵的時候還是一臉不在乎,等到聽完安排頓時心動,他可是做夢都想離開襄州,“還是父親大人深謀遠慮,那詩……”
馮錄事左右看看壓低了聲音,“陳使君訓(xùn)完話后才定的詩題,此事正在辦,稍后自有人送到你手上。記住,事關(guān)前程,今天萬不可惹是生非”
馮錄事交代完后走了,馮子青看著貼過來的蘭子林一臉厭惡,有這廝在身邊跟著待會兒接詩都不方便,向左右打個眼色后轉(zhuǎn)身就走,等蘭子林急慌慌的過來看到的是他漸走漸遠的背影。
“恭喜星河你先拔頭籌,此詩一出,州城一鳴驚人”,蘭東海找到方星河,張口就是恭賀,兩人正說著,旁邊有人叫道:“詩題放出來了”。
兩人抬頭果見又一面懸幡從鹿門寺前升了起來,上面書寫著兩個題目,一曰:明月,寄家人;二曰:嫦娥,即興有感。
蘭東??吹筋}目忍不住搖頭而笑,“去年是玉兔、吳剛;今年是明月、嫦娥,以此類推,明年肯定是廣寒宮、月桂樹,咱們這位使君……還真是如坊間傳言般方正”
什么方正,就是古板唄。見方星河笑著不說話,蘭東海也自一笑,言明要找個安靜處醞釀詩思,隨后真就走了。
方星河目送他走后也絕了看風(fēng)景的心思,潛心搜尋該以什么樣的詩來應(yīng)對。
他原本對這次中秋詩會并不太看重,甚至早上來的時候都是抱著湊熱鬧秋游的心思,但剛才的事情使他改變了想法。
人無害虎意,虎有傷人心。既然如此以前樂鄉(xiāng)縣學(xué)那種與世無爭的態(tài)度放在這里就不行了,人隨世遷,無論行事還是心態(tài)上都必須更積極才行。
準備的差不多時蘭東海突然又回來了,方星河看著他很難看的臉色忙問緣故。
“我剛才看到有人給馮子青送東西了,偷偷摸摸塞了一張紙。詩會舞弊,無恥之尤”,蘭東海往來處指了指,臉上氣得通紅,說著說著就直言要去舉告。
“你又沒看清楚那紙上到底寫的什么,更沒有拿到那紙,憑什么舉告?他有身為錄事參軍事的老子可為張目,再反咬你一口誣告,蘭兄你還要不要前程?”
此言有理,只是越是如此蘭東海越發(fā)氣的額頭青筋都跳了起來,“不能舉告,難倒就只能坐視這么個紈绔懸幡高掛不成?”
“那也未必”,方星河往蘭東海手指的方向看了看,淡淡一笑道:“詩會的事誰又說得準呢?”
馮子青拿到紙后攤開一看,頓時心中大定。繞出灌木叢裝模做樣的散步醞釀詩思,直到在場學(xué)子們將構(gòu)思寫好的詩交的七七八八后,他才依樣墨了交上。
交詩卷時正好碰上方星河也在交卷,馮子青忍不住嘿嘿一笑,狀甚得意。
不一時三柱計時信香燃盡,詩會封卷,與會賢達們進入鹿門寺內(nèi)知客房開始判詩品評,學(xué)子們則在外面滿心焦躁的等待。
遠處竹林下,吳可思看向公孫玉竹,“二先生覺得方星河還能再出佳作嗎?”
公孫玉竹聞問搖頭,“難說,中秋詠明月,詠嫦娥,這題目出的真是太俗爛了,碰上這樣的題,詩壇圣手就此折戟也殊不意外”
吳可思點點頭,轉(zhuǎn)身過去緊盯著鹿門寺,雖然覺得公孫玉竹說的有理,但內(nèi)心中還是期待方星河能夠再掛懸幡,驚艷全場。
周博文兩首詩寫的很感得意,邊與張家私學(xué)同窗大聲談笑誦讀所作,邊用眼角余光去看張玉池。自上巳節(jié)踏青后所有人都注意到他不再像以前那樣喜歡往張玉池身邊湊,但唯有他自己知道自己只是沒了自信而已,其實心思從未曾遠離。
張玉池并沒有聽他的誦詩,周博文順著她的眼神遠遠看到了士子群中的方星河,心下一黯,繼而挺胸振奮道:“剛才那首《游子吟》固然是好,但這兩首我未必就輸了你”
鹿門寺前,蘭子林終于湊到了馮子青面前。
“你的詩可交了?”
蘭子林一愣,他一直擔(dān)心著衛(wèi)南山,有個屁的寫詩心思啊。
“沒寫也無妨,反正寫也是白寫”,馮子青哈哈大笑中得意之情溢于言表,旁邊有湊趣的頓時大拍馬屁,居然提前拱手恭賀詩會奪魁,馮子青竟然也不拒之,輕狂之態(tài)看的周邊學(xué)子們皺眉不已。
空有其表的賊紈绔,若讓你奪了魁首當真是蒼天無眼。
寺內(nèi)知客房中,馮錄事留著四分心思陪陳刺史喝茶說閑話,另六分心思全在旁邊的長案上。與會所有學(xué)子的詩都攤在上面,諸賢達繞案觀之,各自挑出好的后舉薦進入會評,直至分出等差。
現(xiàn)在已經(jīng)到了會評的第三輪,馬上就是出最終結(jié)果的時候了。
又半盞茶后會評結(jié)束,主持品評的哲翁拿著薄薄一沓詩卷走過來,未說結(jié)果先笑著向馮錄事拱手致賀,“令公子詩思勃發(fā),竟在兩題之中悉數(shù)折桂,可喜可賀,可喜可賀?。 ?p> 馮錄事心中大定,滿臉笑的拱手遜謝,正說的熱鬧的時候,坐在陳刺史另一側(cè)的鄧別駕手撫茶盞淡淡聲道:“哲翁,適才那《游子吟》的方星河寫了什么?”
聽到《游子吟》三字,陳刺史也挪了挪屁股,抬頭看向哲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