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的天氣很好,早上十點多的第一研究所外人流不算攢動,也不至于稀疏。人們披著溫暖的陽光三三兩兩,在第一研究所前的道路上不斷綿延。道路兩旁是一研所長鋼筆要求種的雞爪槭,紅紅的,又矮,看起來沒有教學(xué)樓那邊的香樟賣相好。雞爪槭外面是一團(tuán)一團(tuán)的花壇,每天學(xué)院都會有園丁澆水、修剪。工作量還挺大?,F(xiàn)在是四月,貌似還沒有到花季,只能見到青枝子裹著花苞,不肯露出半點秀色。頭頂上空是半圓形的穹頂,是這個世界的偉大造物,每天忠實地運行二十小時,維護(hù)時間除外。正是穹頂實時投影外部的天空,才能保持這個小天地就算隔絕,也能完美融入普通人的世界。
海之心和燭向大圖書館走去,應(yīng)該是去討論一些學(xué)術(shù)上的問題;棘一路狂奔,惹得路人側(cè)目,直到他矯健的身影逐漸模糊;汐牽著匣的手,似乎心情很愉快地在一邊散步,一邊過一把當(dāng)導(dǎo)游的癮。蒲跟在后面,不知道要說什么好。只是漫無目的地跟著。
這種沒有壓力、沒有目標(biāo)、沒有娛樂的散步對于蒲來說已經(jīng)很難遇了,本來這種周日的一整天,蒲都應(yīng)該在宿舍里消磨過去,順便和墨紙一人帶一次飯,——不過......不提也罷,據(jù)薄荷糖副所長所說,他們,還有雨蝶,都是因為那種莫名其妙的......不過,這件事總感覺很奇怪,怎么會,難道真的是因為我破壞了那里的平衡......不過說起來,好香,是風(fēng)吹過來的洗發(fā)水的香味嗎,莫非——切,是那個寶寶,匣;差點給弄忘了,雖然大家都很有默契地沒有提,這個匣到底是什么來頭?看樣子棘好像知道一點什么內(nèi)容,他裝作一無所知的樣子真的是讓人討厭!看樣子汐是知道——不不不,還是不知道?如果她知道的話怎么會像現(xiàn)在這樣這么開心地帶孩子,還是說她不知道......說起來我連這位學(xué)姐到底是什么性格、是什么樣子都不清楚,再怎么猜也是徒勞無功......
蒲的記憶回到一年前,他出現(xiàn)在久奈世界最南端的一個舊車站的時候。每個能力者在被久奈世界接納的時候都會接受一次拋棄,這個世界會拋棄掉對于個體來說最重要的東西;作為報答,世界將個體的靈魂具現(xiàn)化,賦予個體“心象”。大部分人會失去自己的名字,而蒲卻被世界拋棄了自己的記憶,轉(zhuǎn)而保留住了自己的名字。
當(dāng)蒲睜開眼的時候,自己的過去一片空白。當(dāng)蒲剛想起身,卻直接側(cè)倒——走路的方式已經(jīng)被他忘了;蒲甚至連完整的字詞都說不來,在他的腦海里就像堵了的抽水馬桶,碎片一樣的詞匯在瘋狂旋轉(zhuǎn),就是一個也蹦不出來。蒲掙扎了幾下,終于勉強靠在車站的破立柱上,他抬起眼,茫然地看向一望無際的南邊,那片淡綠色的原野,直到在天際線與天空交匯。這個問題在那之后一直困擾著蒲:如果天圓地方,那么在大地的某處一定會與穹頂相交;并且,人們也確實發(fā)現(xiàn)了四處狹間,并且成功讓穹頂?shù)墓芾硌b置,東北狹間,重新運轉(zhuǎn)。然而狹間身處天空外側(cè),天與地相交的那條線從來沒有被發(fā)現(xiàn)?!藗兎Q這條線為天際線,與現(xiàn)實世界中可望不可及的天際線類似;稍有不同的是,久奈世界的天際線應(yīng)該是真實存在的。進(jìn)入狹間也并非直接地表狂飆就能抵達(dá),而是穿過一扇門。這扇門是一種準(zhǔn)入檢驗一樣的東西,穿過虛擬之門進(jìn)入真實空間,這其中的奧妙讓人摸不著頭腦。人們也不是沒有想過沿著一條直線前進(jìn),看看邊緣到底在哪里。然而很可惜的是,沒有人堅持得下去;有人嘗試用自動機器前進(jìn),可是機器因為沒有心象能力,直接被外圍濃厚如霧的心象屏障阻礙住,不能前進(jìn)絲毫。所以久奈世界的邊緣在哪里還一直是一個謎團(tuán)。
蒲就這么呆呆望著原野,看地上鐵銹色的鐵軌一路延伸。那時正是下午,并沒有下雨,太陽被云朵遮住,只在遠(yuǎn)處投下金色的光芒。四月的暖風(fēng)從蒲的側(cè)面吹來,蒲感受到自己的頭發(fā)微微飄起。面前的青草微微起伏,但是并沒有稻穗的細(xì)細(xì)簌簌。四周杳無人煙,就像是這個舊車站不是為了住民而開一樣。蒲抬起頭,看到的是半碎的透明頂棚。頂棚上沒有灰塵,仔細(xì)看的話在邊緣上有一排凝固的黑雨滴。蒲看向地下,地上卻沒有黑色的痕跡。于是蒲又重新靠在立柱上,立柱發(fā)出墻皮剝脫的聲音,在蒲的耳旁破碎墜落。風(fēng)輕輕拂過,碎掉的墻皮在地面努力蹭動,想要隨風(fēng)遠(yuǎn)去。蒲仔細(xì)地看著顫抖的墻皮,若有所思。這時候,蒲的腦海里第一次閃過了完整的詞語,他脫口而出:
“大地原則。欸?......一、二、三、四——我能說話了?!”驚訝于自身的變化,蒲手撐地站起身,看向自己的胸前。在自己上衣口袋里有一個小紙片,蒲把它抽出來,看到上面簡短地寫著數(shù)行地址。在醒來的那一刻蒲就清楚地知道“失去記憶”的這一記憶,所以看到地址的那一刻,蒲還是松了一口氣。簡單地辨認(rèn)了一下字跡,確認(rèn)上面寫得都是自己不知道的單詞組合后,蒲把紙條小心地收起來,再次看向面前無邊無垠的原野?!?.....你好啊,這個——世界?!逼炎匝宰哉Z道。
遠(yuǎn)處漸漸傳來翅膀拍打空氣的聲音,先是一個,緊接著又是一個,兩個,三個......逐漸聲勢浩大,伴隨著嘰嘰喳喳的鳥鳴,就像是傍晚歸巢的鳥群。蒲有些遲疑地轉(zhuǎn)過身去;在他的心里突然蹦出這樣的一種想法:自己或許將要見到所謂“命運”中的貴人;又或是只是一群鳥?蒲沒有多想,只是轉(zhuǎn)身。
一群熱熱鬧鬧的白色鳥兒向蒲直撲過來,轉(zhuǎn)瞬間溫柔的暖風(fēng)消逝不見,只剩下鳥鳴、羽毛的氣味還有翅膀直扇耳光的劈里啪啦。蒲連忙用手護(hù)住臉,一邊扭動身體想快點逃離。過了好一陣子,那群嘰嘰喳喳的白鳥才似乎落地,在地上吵鬧個不停。蒲這才睜開眼睛。率先映入眼簾的是剛才的白鳥,原來是白鴿子,一個兩個長得好不肥碩,正在開心地東蹦西跳。視線向上走,一對黑色尖頭短靴正安靜地站在風(fēng)化灰白的路面上。蒲心頭一震,緩緩抬頭:白色連衣裙,藍(lán)色長發(fā),身后一對雪白的翅膀緩緩收攏。蒲的眼前突然幻視自己的心臟,心臟兩側(cè)交匯形成的心尖每一次搏動都在往上抬,一下一下錘擊自己的胸口,就像是要跳出自己的身體一樣。他近乎癡迷地看向?qū)Ψ降哪槪浩届o,溫柔,藍(lán)色的眼瞳里就像是藏著海洋。嘴角微抿。而蒲的心跳動地愈發(fā)劇烈,就像是五十年后偶然地在自家門口看到自己高中的初戀路過一樣,并不是因為想要擁有而心情激烈,而更像是一種“命運”開玩笑似的饋贈一樣,心情惶恐而熱烈。但是為什么會這樣,蒲也不太搞得懂;難道這是傳說中的......
“啊,不好意思。”蒲回過神來,慌慌張張地移開視線?!罢垎柲闶钦l?”對方開口了,聲音很清脆,稍帶些鴿子羽毛一樣地柔軟觸覺,“因為這里有未被處理的黑雨,所以我到這里來調(diào)查一下情況?!薄昂谟辏亢谟?.....”蒲稍加思索,腦海里原本存放“過去”的地方涌現(xiàn)出很多他應(yīng)該“記得”的東西,“哦,是頂棚上面的黑點嗎?就在那里?!逼阎赶蝽斉镞吘?,心依然跳個不停。“謝謝?!睂Ψ捷p輕飛起,蒲這才注意到她手上拎著一個工具箱,還有一個透明塑料袋?!鞍?.....不,沒什么?!逼验_口就頓時覺得冒犯,打了退堂鼓。對方在頂棚上打開工具箱,拿出小鏟子,然后把塑料袋撐開,貼著邊緣;緊接著稍加用力,便處理好了一整排的黑雨滴。
“這樣就好,感謝您的配合?!睂Ψ铰湓诘孛?,輕輕招手,白鴿四散而起,在空中組成飛行編隊,在頭頂螺旋。“額,沒事?!逼严乱庾R地客套道。對方微微頷首,便向來時的方向走去。白鴿嘰嘰喳喳地跟著離開。
直到最后蒲也沒有勇氣前進(jìn)一步。至于后面的事,那又是另一段故事了。
“大哥哥,大哥哥!”稚嫩的童聲把蒲的思緒拉回現(xiàn)實。原來是匣。他一臉興奮地拉著蒲的外套,那些綠色花紋就像是要被扯斷一樣;扯斷了估計也很麻煩,所以蒲輕輕拿住匣的手,順著他指的方向看去:原來是學(xué)院上空懸浮的宣傳飛艇,七彩的飛艇上掛著橫幅:“敬請期待4月13日,神秘人物蒞臨學(xué)院!”“額......”蒲瞬間有些復(fù)雜的情感涌上心頭,一方面是飛艇這種完全沒有用處的東西怎么會出現(xiàn)在久奈世界;另一方面是這么文縐縐的橫幅,就像是在說“我完全沒有在期待你們歡迎我哦,哈哈哈哈”。
蒲還沒來得及說什么,不遠(yuǎn)處就傳來了某人的怒吼:“哦哦哦哦哦哦哦——這就是飛艇嗎,好厲害?。 比堑门赃呉魂囼}動。蒲遠(yuǎn)遠(yuǎn)地看到那人穿著一身藍(lán)色夾克,在揮舞著手上的教材。蒲無奈地?fù)u搖頭,一轉(zhuǎn)眼就看到匣眼睛里閃閃發(fā)光:“那是什么,好厲害!”
“那是飛艇,會飛的?!逼呀忉尩?。匣驚訝地張大了嘴巴:“大哥哥你好厲害,這個你都知道!”“想不想去看看?”汐走過來問道,匣用力地點點頭。汐拉起匣的手:“走吧,帶你去看看?!?p> 看著兩人開開心心離去的身影,蒲若有所思,前往尋找自己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