羌人天生就是最優(yōu)秀的斥候,特別是當他們的生命受到嚴重威脅的時候,縱然是在這人生地不熟的異國他鄉(xiāng),其依舊能掘地三尺,堪堪在黃昏前探知了鐵匠的下落。
粗糙無比的圖形用炭筆記錄在羊皮卷上,薛灼只消瞥了一眼,便了然于胸,抬手揮退了滿臉諂媚的阿不思,他轉(zhuǎn)身從案桌邊拿起了長劍,頭也不回的只身走出了將軍府。
丹陽縣城最西南方向的角落里,有一顆碩大無比的樟樹,估摸著有上千年歷史了,尋常三五個壯漢圍在一起才能將之抱圓,逢年過節(jié),亦或是遇到了什么人力無法解決的事情的時候,百姓們都喜歡來到這里,燃一縷檀香,虔誠祈福,人云亦云之下,大樟樹不得已便成為了神,飄紅的系帶日積月累著掛滿了它所有的枝干,神木坊因此得名。
從將軍府出來大半個時辰以后,薛灼來到了神木坊,也許是臨近傍晚的緣故,坊間并不熱鬧,該回家的都回家了,好不容易有幾個四處閑逛的懶漢正待無聊著想要找點樂子,甫一看到薛灼的身影,便如同那老鼠見到了貓兒,一溜煙躲開了老遠。
街面上漸漸清凈了下來,薛灼走到大樟樹下闔上眼睛,鐵匠鋪里傳來的敲擊聲頓時在他耳邊愈發(fā)清晰了起來。
“我早該知道是你!”
風兒卷起了樟樹的香味,薛灼稍稍仰起頭來,滿臉享受,如騷客筆下的南方深秋,腦海中浮現(xiàn)出來的畫面,盡是漁舟唱晚,和飛鳥歸林……
“長生天怎么都想不到,曾令他引以為傲的子孫,如今都活成了狗的模樣!”鐵匠坦露著衣襟,額前汗雨簌簌,似清溪劃過了他的側(cè)臉和脖頸,最終隱沒在那古銅色的胸膛,聽著薛灼的呢喃,他笑了笑道:“今天某不想殺人,所以,你來得剛好!”
“未必在你走進丹陽城的那一刻,想殺我?”
“某的意思是,如果某不想,阿不思永遠找不到這里!”
“這個我相信!”薛灼睜開眼睛,仔細打量了鐵匠片刻,便頷首道:“他應(yīng)該感謝你,感謝你寬恕了他的背叛!”
“滋!”被燒得通紅的烙條陡然被丟到了石槽中冰冷的井水里,傳來陣陣刺耳的輕吟,鐵匠放下了手中的活計,一邊在衣擺處擦拭著雙手,一邊挪步繞過了案臺,緩緩走到了薛灼身前,平視著眼前日漸清瘦的蒼白的臉,他笑了笑,繼而拱手低道:“魚千城,見過大師兄!”
“上個月于襄城見過賭徒,我一直在想,你和酒鬼也該下山了吧,老君山一別已然十八載有余,再相逢,卻……”
鐵匠又笑了笑,很是關(guān)切的伸手將薛灼即將出鞘的長劍輕輕推了回去,“師兄殺不了某!這丹陽城,亦沒人能殺得了某!”
“也罷,十八年的錦衣玉食,為兄早已不是當年那個意氣風發(fā)的少年,師弟們也都長大了,老師說得沒錯,昏鴉終會腐朽,而蒼鷹,當于九天翱翔……”
“不敢!”鐵匠再次拱了拱手,退后半步道:“下山之后,某應(yīng)賭徒的邀約去了趟郢都,在那里,某遇到了一個女人,她是公子奕從巴國商人手中買來,準備進獻給楚王的舞姬,她很美,某想娶她!”
“沒看出來,你還是個情種!”
話已至此,薛灼顯得有些無奈的搖了搖頭:“這明顯是公子奕在給你下套呢!你看不出來?半年前,他也曾遣賭徒來過丹陽,不過無功而返罷了!”
“某知道,可……”鐵匠有意無意的把目光落在了薛灼的胯下,頗為唏噓道:“這男女之情,連老師都沒法參透,何況我們這些做弟子的呢!”
“你眼中的憐憫,讓我很不舒服!”往事歷歷在目,令薛灼不由得皺起眉來,很是不悅道:“當年你雖年幼,但也算是親眼旁觀了神虎從盤郢山下來之后的所作所為,若為兄沒有挺身而出挨了它那一掌,雖能保留住胯下那骯臟物件兒,卻又要讓多少無辜之人枉遭戕害!吾等歷經(jīng)千辛,方能習得文武絕技,所求所選,不都是為了百姓嗎?即便成為閹人,我無怨無悔!”
“師兄高義,弟,佩服!”當少年不再少年,鐵匠猶豫著想要說些什么,話到嘴邊,多的盡是無語凝噎。
“過去的,就別提了!”薛灼擺手打斷了鐵匠的所有回憶,公事公辦道:“我家主公伴隨著神虎隕落而生,天賦巨力,有萬夫不當之勇!你哪來的信心獨自于丹陽將之擊殺?”
“盤郢之虎的威名,某在山中便有耳聞!”鐵匠側(cè)身將薛灼的視線引向了身后熱氣騰騰的熔爐,道:“某深知面對如他那般一流高手中最頂尖的存在,若一擊不中則會使自己陷入絕境,是故,某在等!”
“等什么?”
“等一把好劍!”感受著熔爐中不斷傳來的滾燙,鐵匠面帶熱切,無比自信道:“十年前,某得到恩師贈與的半塊隕鐵,日日錘煉,終于在下山前將其鑄造成為劍坯,要不了多久,盤郢之虎將死在這天下第一劍之下!”
“吭~”
鐵匠話一落音,薛灼腰間的長劍瞬間出鞘,一往無前的朝那烈焰滾滾的熔爐而去。
“師兄莫要逼某!”
說時遲,那時快,恰趕在薛灼鬢角的斑白如風般溫柔的拂過了自己的側(cè)臉,鐵匠濃眉一凝,怒聲出手,化掌為抓,狠狠拉扯在包裹著薛灼的那件玄色的熊皮裘衣上。
“嘶~”
像極了斷線的風箏,薛灼朝后方飄去了好遠,待穩(wěn)住了身形低頭一看,才發(fā)現(xiàn)自己身上這件價值千金的裘袍算是徹底被毀掉了。
因為離熔爐有些遠了,傍晚清冷的風兒順著裘袍的破碎處生生刮在里間那單薄的青衫上,冰冰涼涼的,著實令人不爽。
“師兄,某不想與你為敵!”失去了裘袍的掩護,薛灼那逐漸因老邁而變得消瘦的身形很是惹鐵匠心疼,縱身擋住了熔爐的方向,他揚聲怒吼道:“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嘗聞主辱臣死,忠義難兩全,今日,你要害我主公,這兄弟,不做也罷!”
“你已經(jīng)老了,不再是某的對手,為了一個暴君而枉送性命,值嗎?”
“暴君?”薛灼須發(fā)皆張,這一聲暴君使他徹底憤怒了,“荒謬!荒謬至極!我主義薄云天,愛民如子,何處與暴君沾邊?反倒是你背后那人,刻薄寡恩,無情無義,上不能報效君王,下不能兄友弟恭,堪堪是不當人子!”
“師兄,某就要做父親了,若不能手刃唐休,公子奕不會放過她們娘倆的,你也知道他不當人子,某沒得選擇!”
“那便,戰(zhàn)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