麥克怎么也沒想到，唐懨領他去的地方，是一家藏在城中村里的蒼蠅小館。
小店在農(nóng)居房的一層，兩個車庫打通隔出來的空間。進去的時候，廚師正在用大火爆炒，火光照的灶臺一片通紅。這里排煙不好，廚房的墻面被熏的漆黑，連外面堂食的天花板，也有些油膩膩的。
不過小店的生意倒是很好，里面6張圓桌子上都坐滿了，店鋪外面還搬了4張桌子，唐懨和麥克就被安排在外面坐著。
麥克看著打扮精致的唐懨，動作嫻熟的自己擺好碗筷，又從里面拿來熱水，替他燙好碗筷。忍不住笑了起來。
“怎么了，不是你跟我說的，好吃的東西都藏在街頭巷尾?！?p> “不，我只是覺得你的動作很熟練，好像經(jīng)常來這里?！?p> “是啊，我很早以前住在附近，那時候幾乎天天來這里吃東西?！?p> “附近？”麥克回頭看去，這一片幾乎都是城中村的農(nóng)居房。
“嗯，剛畢業(yè)的時候，拿著實習工資，只住的起這樣的地方。像這樣一棟房子，可以隔出十幾間小小的獨立房間。我住的那間不到15平米，連洗澡的地方都沒有?！碧茟妹髅髟谥v一段辛酸的歷程，卻滿臉堆笑，倒像是在講一段有趣的經(jīng)歷。
“感覺你很懷念。”
“是啊，那個時候心里裝著夢想，吃苦也是甜的?！?p> “為什么選擇做辯護律師？”
“我只是覺得，當一個人陷入絕境的時候，如果能有人站在你這邊，幫你一把就好了！”唐懨說這句話的時候，嘴角牽起一絲苦笑。
麥克細細品味著唐懨的這句話。自從接觸唐懨以來，在她的身上，他能看見兩股對立的力量。脆弱敏感的自我，和正義堅強的部分。可能正是因為這份可貴的同理心和責任感，成為讓她堅強的力量，平衡著她精神世界的天平。
不一會兒，唐懨說的極品美食被端了上來。其實不過是兩碗普通的過橋米線，要說有什么不一樣的，大概是湯碗有臉盆那么大吧，還有一起被端上來的小菜花樣也很多。
“先把生的食材倒下去，然后是腐竹、熟食還有蔬菜，最后是雪菜和米線。然后，把盤子翻過來蓋在碗上面?！?p> 麥克跟著唐懨一步一步的進行，認真的樣子，倒像是在做一場實驗。
等了三分鐘左右，這個過程中，本來沒抱什么期待的麥克，被米線的香氣勾的饞蟲都快出來了。等打開蓋子，迫不及待的就要動筷品嘗。
“等等。”
唐懨拿出一個小碗，把碗里的米線撈了一部分出來，接著又往米線上灑了醋、辣椒醬、胡椒粉和一勺原湯，攪拌了一下，交給麥克。
“好了，可以吃了。”
麥克擺著懷疑臉，嘗試著吃了一口。爽滑的米線，裹上酸辣的湯汁，格外開胃。
看來是逃不出真香的定律，麥克三下五除二就吃光了小碗里的米線，然后又學著唐懨的樣子，調制了一碗“特調米線”。
接著再喝一口大碗里的米線湯?？谇唤?jīng)過酸辣的刺激，此刻被鮮美的湯汁溫柔的包裹著，加了雪菜的濃湯喝起來更加鮮香和柔和了。
“怎么樣？這邊的高湯是老板每天起早用牛骨燉的，只此一家，別的地方喝不到的！”
麥克這時候已經(jīng)吃的滿頭大汗，卻依然停不下手中的筷子，幸福的吸溜著米粉。
唐懨的鼻尖也沁出一層細密的汗水，她無意識的提起袖子，但很快就意識到自己纏著繃帶的手暴露在外面，立馬拉下了袖子。
前后不過1、2秒的時間，她緊張的看看麥克。
此時的麥克正捧起大碗，好像連最后一滴湯都不想放過。
看起來麥克并沒有注意到她，唐懨這才松了一口氣。
和上次一樣，約會結束，麥克堅持要把唐懨送到樓下。只是這一次，道別后，他沒有先離開，而是目送著唐懨走進樓梯。
身后的花壇，突然傳來窸窸窣窣的響聲。麥克轉過身去，卻沒看見任何人影。
麥克走到花壇前查看，雖然沒有看到人影，但花壇的草叢和灌木確實有被人踩過的痕跡。
麥克抬頭望了一眼唐懨家的陽臺。雖然拉著窗簾，但能看出屋內(nèi)的燈被點亮了，她應該安全到家了。
他回到車里，卻遲遲沒有發(fā)動車子。剛剛的情況，像有人躲在暗處監(jiān)視他們。還有吃飯時，唐懨右手上的繃帶。本來也沒什么，麥克已經(jīng)聽說唐懨遇襲的事情了，可唐懨下意識掩蓋的動作，卻說明這個傷口并不簡單。
在車里又坐了一會兒，確定沒有人在唐懨樓下徘徊，麥克才放心的離開。
深夜里，麥克坐在書桌前的身影，倒映在玻璃上面。他從抽屜里拿出一本治療筆記和錄音筆。
“1月5日—12：30分，和病人的第三次見面...”
*
轉眼到了周五，和楊婕的第三次會面。
出乎唐懨和小禹的意料，這次見到的楊婕，精神看起來比之前好多了。來看守所之前，他們還擔心會看見楊婕虛弱不堪的樣子。
之前幾次見面一直保持沉默的楊婕，這次反而先開口了。
“對不起，唐律師，你們一定對我很失望?！?p> “我不希望你再做傻事。”
楊婕拼命的點頭，看得出來，楊婕的態(tài)度發(fā)生了很大的轉變。
“我想明白你說的了。為了甜甜，我要堅持下去。那天和你聊完，一想到都是因為自己犯了錯，讓孩子跟著痛苦，我就恨不得殺死自己?？墒钱斘艺娴哪菢幼隽艘院螅蚁肫鹉阏f的話，我怕再也見不到甜甜，我怕甜甜變成孤兒。”
“你能這樣想就太好了。先告訴你一個好消息，我們幫甜甜做了檢查，相信經(jīng)過治療，她慢慢能從這次事件的影響中走出來。”
楊婕的眼淚再也忍不住了。
“但是甜甜的未來會怎么樣，她的童年能不能有母親的陪伴。我需要你！你是這個案件中，最關鍵的因素！”
案件還沒有提交到檢察院，現(xiàn)在關于案件的所有情況，都只能通過當事人進行了解。早一天開始搜集證據(jù)，就多一分把握。
楊婕自述的經(jīng)過有些凌亂，但唐懨還是大概了解了案件的起末。
楊婕對刺殺丈夫的事實供認不諱。那天晚上，用剪刀刺傷了丈夫以后，生怕暴怒的丈夫會傷害女兒，楊婕拿起廚房的水果刀，從背后刺傷了丈夫。
唯一讓唐懨困惑的，是楊婕自己描述的刺傷丈夫的部位。
如果楊婕所說無誤，她總共刺了兩刀，且兩刀都在背部。楊婕和丈夫身高體重都相差懸殊，即使是因為丈夫喝了酒行動遲緩，但兩刀刺在背上，就當場斃命的情況，還是很讓人疑惑。
處理過類似行政案件的人都知道，人的背部有肩胛骨和肋骨的保護，沒有過實戰(zhàn)經(jīng)驗的人，要從背部刺中要害還真不是容易的事情，尤其女性的力氣小，傷口的深度有限。
常見的女性作為被告的殺人案里，常見的情況是受害者身中數(shù)刀，或者是傷到頸部、頭部、腹部這些要害部位。
所以這個疑問，恐怕還是要等到案件提交檢察院之后，查閱法醫(yī)的鑒定報告才能解答。
他們現(xiàn)階段能努力的方向，就是搜集楊婕被家暴的事實證據(jù)，證實受害者為主要過錯方?？蛇@一點，也絕非易事。
家庭暴力本來就相對隱秘，楊婕這么多年來遭受丈夫殘酷的虐待，但卻從來沒有過一次報警，或者留下傷情鑒定等證據(jù)。除了三個月前給哥哥打的那通電話，楊婕也從來沒有對人傾訴過。
也許暴力的唯一見證者，只有5歲的甜甜，雖然我國的法律對證人年齡下限沒有硬性的規(guī)定。但是一個5歲小孩的話，相信的人會有多少，更何況甜甜現(xiàn)在的精神狀況也不適合出庭作證。
“你在里面還好嘛？有沒有需要的東西，衣服或者日用品，我下次幫你帶過來。”穩(wěn)住當事人的情緒，也是這個階段律師非常重要的工作。
不出預料的，楊婕搖了搖頭。但卻好像有話要說，卻開不了口的樣子。
“有什么話你想讓我?guī)Ыo甜甜，或者你哥哥的嘛？”
楊婕還是搖了搖頭，“我做了這些事情，沒有臉面對他們。我…”
唐懨耐心的等著楊婕開口。
“馬上就到甜甜的生日了，她最喜歡獨角獸了，我想…”話說了一半，楊婕的嘴巴卻像被黏到了一起。
“好啊，我會代替你選一只最漂亮的玩偶給她。”唐懨理解她的感受，長期的自卑和被忽視，楊婕已經(jīng)不習慣對別人開口請求幫助。
這次見到楊婕，也只是初步了解了一下案情，未來還有很多疑問需要解開。但是楊婕態(tài)度的轉變還是讓唐懨和小禹放心多了。
回律所的路上，唐懨和小禹討論起了對今天這次見面的看法。
“我最不能理解的，還是她默默忍受了這么多年。”小禹憤憤然。
“有了孩子以后，就更狠不下心離開了吧。你別小看家暴的男性，很多都是心理控制的高手。”
“你是說被害者出現(xiàn)類似斯德哥爾摩綜合征的現(xiàn)象？”
“家暴遠復雜的多，施暴者對受害者的控制是多面的，比如他會通過經(jīng)濟控制，強迫對方留在家里，失去社會競爭力。還會貶低對方，讓對方呈現(xiàn)一種低自尊的狀態(tài)。還有一個好用的法寶…”
“孩子？”小禹一下就猜到了謎底。
“對，孩子和家人。利用受害者最在乎的情感聯(lián)系，來達到長期控制受害者的手段?！?p> 小禹沉默了一會兒，表情似乎有話要說。
“怎么了？”
“我只是覺得Boss你對家暴，怎么這么了解。”
唐懨的臉色一下暗淡了下來。
“不不，我不是說你經(jīng)歷過家暴啊，我只是覺得你對施暴者的心理揣摩的特別準確?！毙∮碲s忙解釋到。
“我讀高中的時候，身邊的朋友經(jīng)歷過家暴。”唐懨的聲音幽幽的，眼神飄向了窗外。
“是嘛？那她現(xiàn)在怎么要樣了？離開那個施暴者了嘛？”
車內(nèi)突然死寂般的沉默，就當小禹訕訕的把注意力從這件事移開的時候。
唐懨一句輕不可聞的聲音飄來。
“他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