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子的眼淚在眼眶里打轉(zhuǎn)。
他記得許老師說過，采訪會有一些煽情的問題，但是自己不可以服軟。
要有平常心。
可是，此刻，莉莉刻意盯著毛子內(nèi)心最軟弱的傷口去戳，他究竟只是個十三四歲的孩子。
鏡頭對準了他。
整個教室里都沒有他認識的臉孔。
獨孤、恐懼、尷尬、氣餒、無措在這沉默的空氣里湮沒了這個年幼的孩子。
眼淚即將決堤之時——
“請你道歉?！?p> 許天出現(xiàn)在了門口，他帶著一點淺淺的怒意，手上還沾著一點泥土。
他有幾分后悔。
姚曼筠去了鎮(zhèn)上，他一大早去幫毛子爺爺翻地了，毛子是唯一一個不怕生，愿意給他們采訪的孩子。
弄完了地，許天回了小院剛想洗個手，卻發(fā)現(xiàn)氛圍不對，趕過來的時候，莉莉已經(jīng)說了一些不該說的話。
如果可以，他很希望自己早幾秒鐘到，至少不讓這孩子一個人面對采訪。
他想著這些人到底是大制作團隊的人，卻沒想到居然會十幾個大人合起來欺負一個山區(qū)的孩子。
明明近在眼前，卻還是……
覆水難收。
“許老師！”毛子看到許天，推開了旁邊的記者，奔到了他懷里。
他覺得很委屈，直到許天輕輕拍了拍毛子的背，安撫了他。
許天蹲下身，面帶微笑，“毛正榮，許老師有話跟你說?！?p> 毛正榮是他的全名，許天很少這么叫他。
少年繃直了身體，全神貫注地聽。
許天笑笑，道，“你很好，也沒有做錯，所以你不需要哭泣。”
說完，他站起身，走向名叫莉莉的女記者，用一口流利的英文開口，“你應(yīng)該向我的學生道歉?！?p> 莉莉在詹姆斯手里多少也混出了一點名氣，怎么可能愿意跟一個毛孩子道歉？
她看了一言不發(fā)的詹姆斯一眼，見自己的老師沒有什么反應(yīng)，于是她掏出了眼影開始補妝，一邊輕蔑地對許天說，“憑什么？”
“我的學生，懷抱著對祖國的熱愛，對未來的夢想，宣揚著自己國家的文化，他只是在做一個國家公民最基本的義務(wù)，你卻扯了一些風馬牛不相及的事情，用來打擊他的自信，別說他還是一個孩子，就算他是一個成年人，也不應(yīng)該遇到這個待遇?！?p> 許天一邊用標準的英文對答如流，一邊又道，“如果今天來的是聯(lián)合國科教文組織，你這句話，足以被列為引起爭端的言論了?！?p> 他靠近了莉莉一步，并沒有提高幾分音量，“你不知道降生于貧窮的無奈是什么樣子的，你沒有試著家里只有老人和孩子的無助生活，那就沒有資格對這樣的日子評頭論足?！?p> 頓了頓，他朝著攝像看了一眼，用英文輕聲道，“別拍了?！?p> 攝像并沒有理會許天，他朝著詹姆斯看了一眼，想要獲得指示。在他看來，這個中國的年輕人太不懂道理了，以詹姆斯在業(yè)界的地位，要捧要殺還不就是一句話的事情？
這種態(tài)度，還想混出名堂？
不過他的老大詹姆斯并沒有留給他任何指示，也沒有用一貫的輕蔑語氣看著許天，相反，他抬了抬手，凝眉，繼而微笑。
“不拍了？是現(xiàn)在不拍了，還是這個紀錄片不拍了？”
語氣里的威脅之意不言而喻。
整個團隊的人都笑了笑，如果許天敢在這時候造次，他自然會讓這個年輕人受到應(yīng)有的懲罰。
許天深吸了一口氣，壓著顯而易見的怒意，維持著禮貌周全，環(huán)顧四周，道，“華國人講究尊老愛幼、禮義廉恥，這是我們五千年的文化傳承下來的東西，是我們?nèi)A夏人的根與魂。我以為詹姆斯先生懂得欣賞歷史和文化，才拍得出那些精彩而深刻的紀錄片，但是就現(xiàn)在看來，你只不過和那些三流導(dǎo)演一樣喜歡讓人在屏幕里擠上幾滴眼淚，來賺足噱頭和關(guān)注。抱歉，我的學生，眼淚沒有那么不值錢。如果你們不肯道歉，那么，這個紀錄片也不必拍了。不懂華國文化精髓的人，拍不出真正體現(xiàn)我們靈魂根性的東西?！?p> 然后，他轉(zhuǎn)頭拉上毛子，“走吧，許老師給你補課去，明年纜車就好了，你差不多要準備去鎮(zhèn)上念書了?！?p> 毛子點點頭。
一大一小眼看就要走出教室。
詹姆斯自始至終沒有發(fā)言，他微微喃喃自語幾句，似是有些怔忡。
直到許天開門就要走出去的一刻，他才開口。
“許老師，請留步?！?p> 這句話，語調(diào)平靜，沒有不齒，倒是多了幾分尊重。
許天回頭。
詹姆斯朝他豎起一個大拇指，“我來華國這么久了，遇到的都是不少崇洋媚外的人，或者對我名氣有所圖謀的人，無論哪一種，都不會在意我對于華夏文明的踐踏。我以為在這樣的小山村里遇到的情況，一定會更夸張。沒想到，居然第一次被人罵我不懂中國文化，你，是個有骨氣的華國人?！?p> 許天看了詹姆斯一眼，“在詹姆斯先生來之前，我已經(jīng)上過電視了。名氣這種東西是一把雙刃劍，我相信久居盛名的詹姆斯先生一定比我更懂這個道理。我之所以同意你們拍這個紀錄片，只是想借住你們的影響力，讓全國、全世界的人都看到，在我神州大地，有這樣一群人，生于貧窮卻不甘于平庸，他們努力耕種、即使老無所依、幼無所養(yǎng)，依舊是努力保全著自己尊嚴，在努力生活的人?！?p> 他的目光平靜注視著詹姆斯，全程都是先用中文講一遍，然后再用流利的英文復(fù)述一遍。
他講完后，詹姆斯有些觸動。
原本以為，許天接受這個采訪和紀錄片的攝制，是為了名利，但是現(xiàn)在看來，似乎他追求的是更高層次的東西。
一些對于他本人而言，完全沒有經(jīng)濟價值，卻能夠?qū)颐褡瀹a(chǎn)生深遠影響的東西。
這個青年的眼睛里，有一種他看不懂的深邃。
他記住了這雙內(nèi)斂而深沉的，華國人的眼睛。
“攝影師，你拍下來了沒有？”詹姆斯有點激動，“剛才這一段，我要毫無保留地放到片子里?！?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