⑥一接如舊
甄愛選擇的見面地點是一處中式風格的茶餐廳。
門頭窗欞古樸素雅，步入其中，亭臺回廊點綴于綠植中，小橋流水，幾尾錦鯉悠然地游動，怡人的景致把步入店門的人與外界的喧囂隔絕開來。
青石板小路與青磚墻的隔斷，令濃郁的生活氣息撲面而來，加上樸實的陳設(shè)，別有一番風味。
昊宸在應侍生的引領(lǐng)下轉(zhuǎn)過一道回廊，便看見甄愛坐在一件半開放式的雅間里，手里握著一只青花瓷茶杯，好整以暇看著書。
昊宸一瞬間竟仿佛穿越，如看到了一幅嫻靜仕女圖一般：
林甄愛穿著一身豆青色的薄呢套裙，和服樣式的領(lǐng)子里面，襯著一條乳白色的絲巾，上面繡著淺綠色的草花，墨綠色的細腰帶勾勒出她纖細的腰身。
她的肌膚如羊脂玉般瑩潤，看不到一點脂粉的的厚重，微卷的長發(fā)在脖頸處松散地挽了一個低髻，一絲秀發(fā)飄在臉旁。
她的身后，是一幅中國水墨畫，她與這環(huán)境融合的恰到好處，毫無違和感。
昊宸不由的放慢了腳步，置身在這樣的環(huán)境里，俯首讀書的甄愛仿佛也化為其中一景一飾，如同中國畫作一般意境深邃。
隨著一聲“先生您請!”昊宸已經(jīng)來到甄愛面前。
甄愛聞聲抬眼，只見她眼前的皇甫昊宸面色如雕塑一般冷峻，仿佛不是來吃飯喝茶，倒像是來談判。
甄愛回身把書放回到后面的雕花高幾的竹制插架里，站起身，禮貌地朝他淺淺地鞠了一躬，客氣而并不疏遠，唇邊是一見如故的笑意，看起來一點兒也不生分，倒像是與一個久違的朋友小坐。
昊宸一時不知該用什么樣的態(tài)度應對她，依舊冷著臉看著她。
甄愛落落大方地做了一個“請”的手勢，一邊撫平身后的裙子，一邊坐了下來。
昊宸在甄愛對面的座位坐了下來，打量了一下這里的環(huán)境：
屋頂幾只竹籠樣的吊燈錯落有致地掛在半空，柔和的燈光籠罩著整個包間。
古色古香的窗格，綠蘿像瀑布一般垂下，組成了一幅天然的窗簾。
昊宸收回了目光，不動聲色看定了甄愛：“林小姐品味很獨特，這兒環(huán)境不錯！”
甄愛淡淡一笑：“多謝夸獎。很高興您也喜歡這里?？偛媚€是叫我林女士吧，一來‘小姐’這個詞現(xiàn)在含義太多，二來我的年齡好像也不太適合這樣的稱呼?！?p> 她停頓了一下，看向昊宸的目光充滿了贊許：“看您的衣著，也是個品味不俗的人?！?p> 昊宸又是一愣，他似乎永遠也想不到這個女人會說什么，會做什么，這讓他覺得很被動。
他的目光更冷了：“你這是在恭維我嗎？”
甄愛神態(tài)平靜，態(tài)度自然：“我說的是實話。從您剛才站在我的面前到現(xiàn)在，我一直在品評您的衣著。
這件黑色GUACH皮衣與CENAI黑白條紋襯衫搭配，沉穩(wěn)干練，BURBEEY黑色暗條紋領(lǐng)帶與外套和襯衫形成了對比和呼應，統(tǒng)一中求變化，顏色和款式都沉穩(wěn)內(nèi)斂，低調(diào)有氣質(zhì)。我還很少見過把品牌穿的這么隨意休閑，合而為一的人呢。您是有自己的形象顧問嗎？”
她侃侃而談，并沒有在昊宸的目光下顯出一絲局促，仿佛對面坐著的是一個模特，她不過就是在進行著一次專業(yè)的，客觀的評論，并不在意昊宸是不是高興。
“哦？林小姐品頭論足的功底不錯。我不需要什么顧問。”
昊宸的語氣冷淡，目光充滿探究與挑釁：“那——林小姐，哦，不，林女士，你的服裝呢？是什么牌子，什么風格？我眼拙，沒看出來。”
“哦。我這也算是職業(yè)病吧。我是個設(shè)計師，做的又是定制，想必您是知道的?！?p> 甄愛的語氣不卑不亢：“我在可能的情況下，一般都穿自己設(shè)計的衣服，這也算做了流動廣告吧。不過，我覺得大牌也好，小眾也罷，適合自己的就是最好的，您說呢？”
昊宸粗重的眉毛挑了挑，不可置否地笑了笑。這倒不是假話，從見過這個女人到現(xiàn)在，她的穿著和舉止還真的沒看出哪里不得體，而且，她和人說話時喜歡用“你也——”“我也——”，很容易使人產(chǎn)生共情，聽起來很舒服。
甄愛很自然地換了個話題：“皇甫總裁喜歡喝茶還是咖啡？”
“這里有咖啡嗎？”昊宸故意左右看了看，調(diào)侃的有些刻薄。
“哦，倒是沒有?！闭鐞鄄⒉粚擂危骸拔抑皇遣恢滥南埠?，就貿(mào)然地選了這家餐廳。
如果您喜歡喝咖啡的話，只能委屈到吃完飯了，”甄愛抬腕看了看表：“我再陪您喝一杯，不遠，就在街對面星巴克?！闭鐞坌∏傻南掳褪疽庑缘靥Я颂В裆芯尤挥幸唤z調(diào)皮。
昊宸真是覺得無可奈何，他用拇指和食指托住下巴，饒有興致地看著甄愛：“喝茶吧，我比較喜歡喝茶?！?p> “這兒除了茶餐，也是一個不錯的茶吧，全天開放。我也喜歡喝茶，經(jīng)常來?！闭鐞叟d致勃勃地說。
她招呼服務(wù)員過來，從他手里拿過一個電子菜譜遞給昊宸：“您隨意！”
昊宸也沒推辭，他點了幾樣比較清素的菜，又點了一壺“金駿眉”：“天氣比較冷，喝紅茶吧？”他征詢地看著甄愛。
“主隨客便?！闭鐞鬯斓卣f。
等待上茶餐的空檔，甄愛悠然自適地看著昊宸，似乎在等他開口。
沉默了片刻，昊宸還是先開了口：“林小姐，哦，不，林女士這么款待我，一定是有什么事吧？”
“哦，總裁那天在酒吧幫了我，我心里挺感激的，但是事后回想起來，真是覺得不好意思。如果有什么唐突，讓您見笑了。”甄愛垂下睫毛，掩飾著自己的窘迫。
很快，她就抬起眼睛，眼含笑意地看著昊宸：“這段時間有點忙，今天一并感謝，不知是不是有點晚了?！?p> 甄愛一邊說一邊拿出一個淡紫色的錦緞首飾盒，擺在了昊宸的面前：“另外還有一件事就是這個，相信總裁一定不陌生吧？”
昊宸笑了，笑得很淡定：“這個，是我送給林女士的情人節(jié)禮物。”他故意把“情人節(jié)”三個字說的很重。
“可我們只是萍水相逢，這么貴重的禮物，您覺得我合適收嗎？”甄愛也很淡定。
“我們可真不是一面之緣那么簡單，林女士你覺得呢？”昊宸意味深長地看著甄愛。
甄愛的臉頓時紅了，神色中的竟有一絲狼狽。
這令昊宸又一次很意外。她頓了頓，旋即又恢復了平靜：“像總裁這樣的青年才俊，如果想找個情人，應該是易如反掌吧。況且，我不覺得自己適合您?！彼穆曇舨桓?，語氣卻很決絕。
昊宸的笑容里帶上了一絲邪魅：“為什么不合適？”
“我覺得與您相配的應該是同年仿歲，青春美貌，怎么會是我這樣的‘昨日黃花’？”甄愛自貶道。
“哦？”昊宸的語氣變得有些無賴：“我倒沒想到林女士對自己是這樣的評價，不過——適不適合你說了不算，追不追你，那是我自己的事?！彼⒅鐞鄣哪?，目光中充滿了挑逗。
甄愛的情緒并沒有如他所料，她既不憤怒也沒有驚喜，想了片刻，她爽快地說：“那——好吧！”
昊宸一時以為自己聽錯了，他錯愕地望著甄愛，半晌，眼神中流露出一絲不屑。
甄愛根本沒在意，她回身拿過一個灰色的羊皮翅膀包，包很大，邊緣裝飾著一圈鉚釘。
只見她慢條斯理地打開包，抽出一個裝幀精美的大禮盒，推到昊宸面前：“既然總裁抬愛，我也不好再說什么。我們不妨做個朋友吧。
來而不往非禮也，這里是我設(shè)計的一件開衫，定做這件衣服花了一些時間，不過這個季節(jié)有時候正好用得著。
比不上您送我的禮物貴重，只是朋友間一點心意，請笑納。”
甄愛一派外交辭令，敬而遠之的態(tài)度，讓昊宸感到如芒在背，好厲害的一個角色！
不過，他終于找到了甄愛遲遲不給他打電話的原因，心里不禁有一絲釋然，還有一絲竊喜。
他把首飾盒又推回到甄愛面前：“你的禮物我收下，我的禮物你也收下！”他的眼神曖昧，語氣和態(tài)度十足的不容置疑。
不料甄愛倒是很坦然：“恭敬不如從命，那我就收下啦。這件禮物很漂亮，我會設(shè)計一件合適的服裝來配它。”
聽到甄愛這么說，昊宸往椅背上一靠，一臉大功告成的得意。
忽然，甄愛眉尖輕蹙。昊宸以為她要變卦：“怎么，有什么問題嗎？”
“問題倒真有一個，”甄愛眼中滿是疑惑和迫切：“您怎么知道我喜歡百合花？”
昊宸笑了，他指了指甄愛送給他的禮盒：“諾，這個?！?p> 禮盒的設(shè)計浪漫典雅，灰色與藕荷兩色的寬條紋斜斜地貫穿畫面，中間是一枝并蒂百合，一朵含苞待放，另一朵欣然怒放，幾滴晶瑩的露珠襯托的花朵越發(fā)嬌艷無比，下面一行金色的花體英文“Cherish Lily Design（珍愛百合設(shè)計）?！?p> 這是甄愛設(shè)計室的名字。
“我看過你設(shè)計室的Logo，所以就照樣子做了一個。”昊宸的臉上不知什么時候掛上了一個淡淡的微笑。
甄愛釋然地笑了：“謝謝你，這叫“投其所好”對吧？這是你設(shè)計的嗎？”
昊宸注意到，她這次沒有稱呼他“您”。
昊宸點點頭：“是，喜歡嗎？”
“很喜歡，再次謝謝你！希望我送的禮物你也能喜歡?！?p> “現(xiàn)在我們是朋友啦。”昊宸笑著伸出手。
甄愛微微側(cè)過頭，目光中閃過一絲狡黠，語氣像個孩子在耍賴：“朋友才不會握手呢，我們這是商務(wù)會談嗎？”
昊宸無語。
茶餐陸續(xù)上齊了，他們慢慢品嘗著，昊宸感到很奇怪，不知為什么和甄愛在一起，并沒有自己想象中那樣曖昧不清，或劍拔弩張，反而有一種一見如故的輕松愉快。
他們邊吃邊聊，從飯店的裝修風格到雅間屏風上夏圭的《雪堂客話圖》，又說到了菜品的色、香、味，東拉西扯，相談甚歡。
正說話間，甄愛的手機響了。她拿出手機看了一眼：“不好意思，接個電話。”
甄愛并沒有起身離席，而是邊說邊微微側(cè)身，按下了接聽鍵：“喂，思遠，我和朋友在外面吃飯……”
昊宸打量著對面接電話的甄愛，長長的睫毛蓋住眼簾，精致的五官，這個女人和夏菡不一樣，并不是那種“第一眼美女”，她沒有夏菡那么驚艷，淡雅的正如一朵百合。
聽她說的都是一些家常話，顯然對方是他的丈夫。
這個女人無論精神還是肉體，早就背叛了她的丈夫，但聽她和他講話，語調(diào)竟是這么平靜和緩，既聽不出愛戀，也聽不出疏遠，語氣態(tài)度中全是老夫老妻間的熟稔，好像從來都沒有虧欠過對方什么。
她比一般美女特別的地方就在于她的恬淡從容，難道她真的這么心安理得？
掛斷了電話，看到昊宸若有所思地望著自己，甄愛抱歉地說：“不好意思，我愛人找我說點家事?！?p> 昊宸忽然間做出一副好奇的表情，傾身向前，眼里充滿了探究：“看你說話的態(tài)度，你和你丈夫的關(guān)系看起來并不怎么親密啊?！?p> 一絲猶豫從甄愛的眼中一閃而過，她下意識地咬了咬嘴唇。
“怎么樣，被我說中了？”昊宸有點咄咄逼人。
很快一絲笑意盛滿了甄愛嘴邊的梨渦：“也沒你想的那么糟糕。我們結(jié)婚六年了，都老夫老妻了。
他是外科醫(yī)生，生老病死見的多了，也許沒那么多大喜大悲的感情吧。他對我還是比較體貼的，也算是舉案齊眉吧?！?p> 昊宸的目光在甄愛的臉上逡巡，試圖從她的表情中發(fā)現(xiàn)什么蛛絲馬跡。
但他很快就失望了，甄愛的目光如依舊湖水般平靜清澈，清澈的可以看見她內(nèi)心的坦蕩，唇邊的笑容是那么得體，語氣聽起來無波無瀾，像是在說別人的家事。
昊宸不甘心，追問道：“舉案齊眉？”他把身子靠向椅背，一副了然于胸的自信：“別忘了后面還有一句‘到底意難平’，我想冒昧問一句，你覺得幸福嗎？”
甄愛想了一想，淡淡地說：“我覺得其實幸福挺簡單的，看過這么一句話，小時候，幸福是一件實物，長大后幸福就是一種狀態(tài)。對我來說，幸福就是平靜地過日子?！?p> 她忽然綻放出一個大大的笑容：“我想，總裁不可能沒有女朋友，你的女朋友一定很出色。但是從你的——”
甄愛沒有說完的潛臺詞戛然而止，她模仿著昊宸的樣子，兩只胳膊抱在胸前，一只手的拇指和食指托著下巴：“我也很好奇，那總裁你的幸福觀又是什么呢？”
“我？”昊宸沒有想到她會突然“反攻”，剛剛爭取到的話語權(quán)就這么輕而易舉地就又被她掌控了，該死的女人！
他心里暗暗罵到。他愣了片刻，勉強地笑了笑：“真不巧，我的想法與你不謀而合?！?p> “真沒想到！我們不但口味差不多，三觀也比較一致?！?p> 甄愛笑得眼睛都瞇起來了，這笑容看起來發(fā)自內(nèi)心：“看來可以成為朋友?！?p> 她端起茶杯，調(diào)皮地說：“以茶代酒，為了友誼，我先喝一口?！?p> 昊宸沒有想到，看起來溫文爾雅的甄愛，居然這么爽朗，他也笑著端起茶杯喝了一口……
出了飯店，昊宸向甄愛伸出左手：“再見總可以握個手吧？謝謝你今天的款待，和你相處是一件愉快的事。
不知是否能賞光，給我一次回請你的機會？”
甄愛伸出手，短暫地輕輕一握，昊宸心中又吃了一驚，這手好小，竟然冰涼的好似沒有溫度。
他禁不住用雙手握住了這只柔弱無骨的小手。
甄愛察覺到了昊宸情緒的變化，她很快抽出自己的手，笑容變得客氣而又疏遠：“相請不如偶遇，有機會我們會再見面的?！?p> 聽了她的話，昊宸立刻一臉促狹的笑意：“總算是書歸正傳了！這句話的下文我記得，是——”
他故意停頓了一下：“有情情自在，有意意會來吧，我說的對嗎？”
甄愛沒有想到他的反應會這樣快，意識到自己又說錯了話，給他抓住了小辮子，當下臉紅了。
為了掩飾自己的窘迫，她低頭一笑，隨手將鬢角的發(fā)絲抿到耳后。
她穿著一件灰白色花呢的廓形外套，舉手之間一截雪白的手腕在寬大的衣袖中那么纖細，眉宇間有一種小女兒般的嬌羞。
“壚邊人似月，皓腕凝霜雪?！标诲芬粫r失神。
甄愛很快抬起頭：“不好意思，又說錯話了。我是想說，擇日不如撞日吧?？偛?，那我們有機會再見?！闭f完，頭也不回地快步向自己的車走去。
目送著甄愛的車絕塵而去，昊宸并沒有急于發(fā)動車子，他在車里坐了很久。
這個看起來心無城府的女人，卻又處處勝自己一籌，打了兩次交道，她還真是不那么容易看透，昊宸覺得自己越來越好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