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額角的傷痕(三)
彼得羅看到藍山和羅修迅速戰(zhàn)勝了茵格麗德,少見的瞪大了眼睛。茵格麗德也難以理解發(fā)生了什么事。
他們不知道的是,這場決斗實際上是三打一,效果或許比實際上的三打一更好。
藍山、羅修和李果分享了他們的知覺,盡管傳遞的印象零散、模糊、轉(zhuǎn)瞬即逝,卻是極易理解的暗示。這一機制大大加強了協(xié)同作戰(zhàn)能力,遠強于兩個人、甚至三個人各自單打獨斗。
一般來說,人在戰(zhàn)斗中,只能從一個角度看到敵人;在激戰(zhàn)中,他的視角還會不停搖晃,無法有效跟蹤對手的動作;更別提神經(jīng)緊張時,人的意識只能接收到間斷的視覺片段。
而藍山和羅修由于接收到了旁觀者的視覺信息,空間感知能力大大增強了。即使是劇烈的動作也不會讓他們失去對手的視野,因為李果在一旁輸送著穩(wěn)定、清晰的視覺印象。
更重要的是,激烈的戰(zhàn)斗很容易讓人失去理智,特別是對于沒有實際戰(zhàn)斗經(jīng)驗的人而言。顫抖的雙腿、傷口的脹痛、震顫的視野、敵手的蠻力、口腔的苦澀、血汗的腥臭、酸楚的心臟;致命的環(huán)境與強烈的情緒,恰恰會讓人感覺到不合時宜的深切孤獨,因此做出極端的舉動。
“天線”的存在改變了這一局面。藍山與羅修總是能感覺到伙伴的存在,這一微小的社會環(huán)境,讓他們更容易保持冷靜和理智。而冷靜和理智也有益于保障連接的質(zhì)量。
羅修不停地搖著頭,就像是耳朵進了蟲子。李果在要求他練習(xí)使用天線的時候,已經(jīng)見過這樣的動作了。羅修果然朝這邊走了過來,天線放在他攤開的手心上。
“你又要放棄了?”李果開門見山地問。
“我真的不習(xí)慣。”
“你看,效果不是挺好嘛?!?p> “我不喜歡?!彼挥煞终f地把天線還給了李果。
李果想起他以前在訓(xùn)練室里和教練吵架。事情的起因是,教練注意到他在排位比賽中莽撞地觸發(fā)了一次團戰(zhàn),這樣的錯誤他已經(jīng)犯過很多次了。
比賽仍在進行時,教練站到VR操作間旁邊,入情入理地告訴他,他應(yīng)該如何正確應(yīng)對這種狀況。但羅修沒有回應(yīng)。
教練不依不饒,要求他做出反應(yīng)。羅修依然不理睬,四肢在控制器中緊張地操作著。
教練在操作間旁的屏幕上看到,他在同樣的地方,又一次魯莽地沖進敵人的火力范圍。還沒等他倒下,教練立馬就把操作間的電源關(guān)了。
羅修怒吼一聲,跳下操作間。他們吵起架來。羅修說至少要讓他把這一場打完。教練認為有壞習(xí)慣就得立刻改,不然練習(xí)就沒有意義。
羅修仍堅持說教練不該在比賽中干擾他。教練據(jù)理力爭、能言善道,說得他沒法還口,他只好說:“我不喜歡。”
教練把手上的一份資料啪地拍在桌上,揚言說他的職業(yè)路走不了太遠。
現(xiàn)在看來,確實不遠。誰能想到兩年之后,他們會在零下十來度的雪山腳下和野蠻人分享烤肉和麥酒呢。
***
夜晚,他們有說有笑地走在回戰(zhàn)士之家的路上。倒不是說現(xiàn)在的情形值得高興,只是有那么一會,大家都想放松一下。
“李果,我看茵古娜家里亮著光。戰(zhàn)士之家有什么好的?”凌昊說。
“是茵古娜,公主?!?p> “那不是更好了?”
“是啊,多好。以后我就能當(dāng)上村長……嗯,國王了?!?p> “我也想當(dāng)?!绷桕徽f,“如果你對她沒興趣,不如就讓我來……”
李果勉強一笑。
當(dāng)他們回到戰(zhàn)士之家,看到宿舍的門開著。宿舍內(nèi)部彌漫著深邃的黑暗。
誰也不記得宿舍門本該是開著還是關(guān)著的。但突然傳染開的沉默,讓他們感到它不該開著。
空氣中游離著幾縷香料掩蓋的體味,讓李果更加確定有人來過。
“小心?!彼÷曊f。
“很敏銳,不錯。”雄渾的聲音在黑暗的木屋內(nèi)渾濁地響起,“進來吧,未來的村長們。”
屋里亮起燭光。里面只有一個人。
“國王……陛下?!彼{山說。
“艾斯本。”凌昊說。
“不要當(dāng)面叫我國王、或者陛下。但我更不喜歡別人第一次稱呼我就叫我的名字?!卑贡九e著燭臺,站在房間正中央。燭光在他脖頸上投下胡須搖曳的影子。
屋外起了風(fēng),地面響起綿密的雨聲。
艾斯本問道:“知道明天是什么日子嗎?”
“茵格麗德晉升狂戰(zhàn)士的日子?”李果試探地問。
“明天是卡爾松父子的祭祀日?!卑贡径⒅麄儯宰魍nD?!耙鸶覃惖逻x這一天進山,是要保證沒有人可以干擾她。所有人都要參加祭祀?!?p> “她不用參加祭祀?”
艾斯本低頭盯著李果,額頭上擠出幾道橫紋,“她不能參加祭祀?!?p> 李果明白了,私生女不允許參加。
“我們也不能參加祭祀。”李果補充道。
“你們也不能?!?p> 李果若有所思的點點頭。
“我們?yōu)槭裁匆獛湍??”凌昊問?p> “你可以讓國王欠你一個人情?!?p> “國王真的在乎人情?”凌昊又問。
“國王有時候在乎?!卑贡菊f,“而外鄉(xiāng)人可能因此逃過弗里喬夫的利爪。”
“那好吧,幫忙獵熊我們還是有一手的?!崩罟饝?yīng)下來。
“獵熊?誰讓你們?nèi)カC熊了?”艾斯本提高聲調(diào)。
少年們啞口無言。
“茵格麗德必須獨自完成試煉。我只是希望你們跟住茵格麗德……”艾斯本咬了咬牙,“把她的尸體帶回來?!?p> “嘎——!”屋頂傳來烏鴉的叫聲。涼風(fēng)灌進屋內(nèi),燭火瑟瑟發(fā)抖,變成藍色縮小到燭芯周圍,屋里暗了下來。
“她不一定會輸吧……”李果覺得這句話說得很蠢,但他還是要說。
“試煉雖然要獨立完成,但一般有人跟著,要是失敗了,就把她帶回來安葬,讓靈魂回到祖先的身邊。
“茵格麗德獨自進山,是懷著非勝即死的決心。她一碰到熊,就會上前去和它光明正大地對決,無論它是健康、健壯還是饑腸轆轆、擇人而噬,她都絕不退縮。
“她會憑著自己所學(xué)的一切,用矯捷的動作和有力的斬擊與棕熊周旋,哪怕精疲力竭也不放棄……沒有人能這樣戰(zhàn)勝一頭棕熊?!?p> “難道茵格麗德不知道這種危險嗎?”李果問。
艾斯本發(fā)出一聲沉重的嘆息。
“這些年發(fā)生了很多事……她總是把問題歸咎于自己。但她是無辜的。犯錯的是其它人?!卑贡镜吐暤溃八辉撍?,至少不該死在荒野里。王家的墓園有她的位置?!?p> “這不是死在哪的問題,她就不該死?!崩罟舐曊f。
“活下去的才是勇士。但她畢竟是個女人。”
李果皺皺眉。這樣的看法,在女兒面前一定無所遁形。
“如果我們幫了她,你會怎么懲罰我們?”
“首先,你們要是幫了她,她的試煉就失敗了,她不會成為狂戰(zhàn)士。茵格麗德非常重視榮譽,你們幫她獵熊就是侮辱她。破壞試煉也是有罪的,國王禁止你們這么做。
“其次,如果你們一意孤行……你們的罪行將在大宴廳宣讀,那將是極其殘酷的懲罰?!?p> 艾斯本銅鈴般的眼睛瞪著李果,李果毫無懼色地盯著他。國王黑暗的身影隨著呼吸起伏著,有一會,李果以為他已經(jīng)說完了。他的聲音在漫長的沉默之后再度響起:
“你們的懲罰將是:直到世界末日,不得在王國中飲酒?!眹醯难壑袚u曳著燭光,“你們……明白了嗎?”
李果點點頭,“明白了。艾斯本?!?p> 艾斯本拍了拍李果的肩膀,差點把他拍倒在地。他走向門外,低了低頭,以免碰到門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