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懿公主略一沉吟,還是決定在季二娘身上再賭一把,若是將來她得了皇上的青睞,自己就是促成此事的第一大功臣,“不了,叫人準備一下,我現(xiàn)在就進宮,親自跟皇兄面呈?!?p> 初冬的第一場雪自清晨而始,飄飄揚揚地下了大半日,直到近傍晚時才停住了?;野档暮窈裨启桦S風散去,朦朧的暖陽趕在冬季短暫白日的最后一點時光里冒出了頭,慷慨的將溫暖的余暉灑向覆了一層白茫的大地。
段進誠正站在長廊的檐下指使著小太監(jiān)們掃雪,好在今年的第一場雪只堆了薄薄一層,還沒來得及清掃就自融化水了,還用不著動用京營軍士,除這種程度的雪,宮里二百來名雜役太監(jiān)足足的了。
段進誠是乾清宮的總管太監(jiān),后來皇上搬到養(yǎng)心殿以后,他又自然而然地兼上了養(yǎng)心殿總管的職務(wù)。
按說段進誠這種身份的人,本不用屈尊親自上手干除雪的活計的。但段進誠說殿里皇上正密召將領(lǐng)議事,他在外頭閑著也是閑著,總歸活計不分貴賤,掃掃雪也是為皇上分憂。
雜役太監(jiān)們拗不過,又不敢真的頂撞著他,就只能隨段進誠愿意了。
其實段進誠的地位,嚴格來說不是宮里的頭一份兒。不過人與人之間也分親疏遠近,段進誠雖不是敬事房宮殿監(jiān)督領(lǐng)侍,也就是宮里俗稱的大總管,可他是御前第一大太監(jiān),是離皇上最近的心腹,這么來來去去的,在宮里地位比敬事房大總管還要高過一頭去了。
要說宮里派頭擺的比敬事房大總管大的太監(jiān),其實還有那么兩位。
一位是圖家花了重金給圖莊妃塞進來的咸福宮太監(jiān)首領(lǐng)蔡淮。圖莊妃在后妃中的地位,她說一,就沒人能再說二了,這么看來是極有面兒的了。但要說圖莊妃地位高,她的出身又著實尷尬,與皇上其實是似敵非友的關(guān)系。因此就算蔡淮靠山再高,也只能在咸福宮里頭翻手云覆手雨了。
另一位是慈安宮伺候太后的太監(jiān)總管黃德讓。關(guān)于太后和黃德讓之間的風言風語,宮里頭已經(jīng)暗自傳得沸沸揚揚了,連當今圣上都有所耳聞。小太后進宮的情形與別處不同,又并非皇上母輩,皇上對她甚至連一點庶母情誼都建立不起來,當初也是一時心軟免去她終老陵寢的厄運,只要小太后能順順當當?shù)貙⒑髮m打理好直至奉立新皇后,其余事情皇上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就過去了。
筆直冗長的長廊盡頭快步奔過來一個小太監(jiān),腳尖兒輕輕點地,步履雖疾,一點聲兒都沒有。
那是段進誠的徒弟趙八福,進宮以前農(nóng)家賤名好養(yǎng)活,叫趙八狗,段進誠嫌這名兒叫起來太糟踐了,怕沖撞了主子,隨口改成了八福。
后來趙八福能出師了,也跟著段進誠在御前伺候了,皇上頭一回聽了段進誠改的名字,說八福聽上去還挺有福氣的,就這么著罷,不必另外賜名了。
雖然沒有親自賜名,但這名兒可是經(jīng)過皇上首肯的,氣勢上就無端高了其他太監(jiān)一大截兒,旁人提起趙八福三個字的時候語氣中都多多少少會帶著些尊敬,趙八福的名就這么傳了下來。
段進誠一瞧見趙八福,曉得皇上議事將畢了,忙不迭地放下手中的大笤帚,細細理了理衣袍,健步如飛地往養(yǎng)心殿去了。
皇上召見朝臣的間隙,他得去御前候著,地龍燒得旺不旺,需不需要添茶,上不上茶點,是不是要研墨,皇上要召見誰,有沒有別的什么旨意示下。
皇上議事的時候,不會刻意讓段進誠出去,但段進誠總是自覺地退出去,守在門口。
越是位高權(quán)重,越是要小心。前朝宦官專權(quán)的歷史教訓(xùn)太血淋淋了,段進誠時刻謹記著自己是個太監(jiān),絕不能攪合進前朝的國事中去,底線劃得清了,恪守好了本分,才能讓皇上對他更加放心。
段進誠是皇上身邊的老人了,打皇上還在宮里長大的時候就跟著皇上了,后來又跟著出去了四皇子府,掰著指頭數(shù)一數(shù),翻過了年尾,明年就是段進誠侍候皇上的第二十個年頭了。
段進誠好命,一進宮就跟了個顯赫當權(quán)的師傅,這讓他在宮里的出身就比其他小火者高出了不少,將來分活兒的時候也能去伺候主子,不必自掃灑處起慢慢熬年頭。
美中不足的是,他的姓氏給他添了不少亂子。
段進誠本不姓段,本名姓宋,大大地犯了師傅的忌諱。
師傅姓段,他姓宋,諧音不就是“斷送”前程嗎?
當年和宋進誠一批進宮的小火者里就數(shù)他最乖巧伶俐,師傅看好他的聰明機靈,又介意他犯了避諱,給他改了姓氏姓段,這才收了他做了干兒子。
槍打出頭鳥,其他幾個師兄弟存了壞心,合起伙來排擠段進誠,時不時就在師傅面前含沙射影地提起這樁事兒,師傅一想起來就覺得心里膈應(yīng)得慌,臨離了師傅要分活兒的時候,把他分給了當時最不招待見的四皇子。
分給了哪個主子,就是誰的人了。段進誠在宮里的時候就勤勤懇懇地侍候著小四皇子,后來隨四皇子出宮開府也是事必躬親,二十年來兢兢業(yè)業(yè),任勞任怨,才有了今日的高位。
現(xiàn)下的段進誠再回憶起往昔,無比感激當時的那幾個后來歡天喜地跟了先太子和慶王的師兄弟們,所謂塞翁失馬,焉知風水能輪流轉(zhuǎn)到哪處。
段進誠一跨進廊下,趙八福就趕緊跟了上來,替他撣了撣衣袖上并不存在的雪花,伏在耳邊輕聲稟道:“公主殿下進宮了,正在前殿等候覲見?!?p> 京城里就一位公主,也不需特意指明稱謂了。
趙八福言罷,詫異地看到段進誠綻開了真摯的笑臉,他師傅時時刻刻都像繃緊的弦,一刻也不敢松懈。
趙八福怔了怔,都不確定在自己的記憶里,除了皇上登基的時候,師傅還有沒有這么喜上眉梢的時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