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銘屠秘密查詢天子詔的下落,歷經(jīng)近一月的焦灼,終于有了突破性的進展。
自確定天子詔是去年祭祀禮時被掉包后,顧銘屠便秘密收押了當(dāng)日前后所有可能近身或接觸過天子詔的人員,嚴(yán)刑拷打了一撥又一撥,最終在宗正寺護送天子詔的管司的回憶中尋出了蛛絲馬跡。
那日管司奉命將天子詔帶往祭禮所在的日壇,直到典禮結(jié)束,都是照著章程嚴(yán)加看管的。典禮結(jié)束,管司護送天子詔出宮回宗正寺,中途有位公公來稟,說他們的禮杖落下了,一查,果然少了三支,因那禮杖長而粗實,一人恐無法搬動,遂遣了隨行的四名侍役返回去取,管司和剩余的兩名侍役繼續(xù)往宮門而去,欲在宮門外的行車內(nèi)等候,一同返回宗正寺。時值盛夏七月,酷暑難耐,空氣中更無絲毫微風(fēng)習(xí)動,行至崇華門,管司大人已大汗淋漓,燥熱難擋,遂停下在門口的陰涼處歇息。這時皇帝身邊的黃公公意外出現(xiàn),慰問了番管司,還差人去備了飲水來交予管司潤嗓。之后便道別。
管司的記憶中,置放天子詔的錦盒一直是在自己懷中的,片刻未離身。在獄里被鞭笞得渾身疼痛,口感舌燥時,腦海中忽然冒出當(dāng)日在崇華門的一幕。隨著飲水一起送來的,還有一套外衫。黃公公說管司的外衫都濕透了,穿著被別人瞧見著實不雅,還是換件的好。管司想了想也對,自己頭上頂?shù)氖亲谡拢屓饲埔娨律啦粷?,著實不妥,遂接受了黃公公的建議。也只有在換衣裳那一刻,存放天子詔的錦盒離過自己的身。他不確定是不是那一刻被人掉了包……顧銘屠卻已嗅到了蛛絲馬跡……
自打先帝和先太后移居?xùn)|茗殿后,黃興和蔡昕也跟著一同過去伺候。顧銘屠帶走黃興后,順便派人將東茗殿給看管了起來。先太后勃然大怒,斥責(zé)顧銘屠膽大妄為,以下犯上,豈料顧銘屠面不改色道:“微臣惶恐,不過微臣有必要提醒太后一下,太后最好省點力氣祈禱您和先帝……一切安好……”
令顧銘屠沒想到的是,沒費什么力氣,黃興便招了。
原來那近乎仿真的天子詔竟源于龔子優(yōu)曾經(jīng)的一句戲言。
龔子優(yōu)身體欠佳后有次應(yīng)召進宮,向先帝提及了一樁軼事。前任宗正寺看管天子詔的管司因年事已高,早在幾年前便告老還鄉(xiāng),其孫因臨到科考之年,便未一同返鄉(xiāng),而是留在了京府備考。不料卻卷入了一起盜竊案,面臨流刑。老管司不得已拖著年邁的身子再次入京,希望憑著昔日的情分,能請動宗正寺的謝寺卿為他孫兒說說情,誰料,宗正寺的門房連給他通傳一聲的機會都不給。老人家在宗正寺外苦等了三日都未等到謝寺卿,昏倒在路邊,龔子優(yōu)當(dāng)時恰巧路過,便將老人帶回了府。老人請求龔子優(yōu)施以援手,可龔子優(yōu)雖掛著工部侍郎的頭銜,卻實在只是個虛銜。多年來,又只游走在先帝身邊,與朝中、京中各位官僚,顯貴并無交集,只嘆心有余而力不足。想到宗正寺那班奴才的無情,不禁口無遮攔道:“有朝一日,那天子詔若不翼而飛了,看他們?nèi)绾螜M!”
說者無心,聽者留意。那之前,皇子皇女的流言屢禁不止,先太后和夷國公又一再在先帝跟前述及安西王的種種悖逆之舉,加上那時龔侍郎的身體治了許久都不見好,諸多事情攪和在一起,使得先帝不得不開始相信先太后的顧慮是有道理的。對先帝來說,此生最大的心愿便是能與龔侍郎廝守終老??蛇_成這點愿望,卻難于上青天。如今有了皇子的事,成功脫身怕是不能了,只能拿住一個緊要的東西,以便他日東窗事發(fā),可保他和子優(yōu)、皇子皇女性命無憂。無奈一直未能找到那個緊要的東西,直到聽到龔侍郎這句話時,先帝心頭突然一動:天子詔,對,天子詔,天底下再無比他更緊要的東西了。
先帝安慰了一番龔侍郎,許他會著人去幫助那位管司孫兒的事。先帝派了黃興處理此事,卻是帶著另一番目的前往的。
那位年老的管司聽到面前之人所言之事,嚇得口中不斷念叨:“不可!萬萬不可!這可是要誅九族的,萬萬使不得?。 ?p> “你且安心描繪出來,保你一家老小性命無虞。你且看那里?!贝巳苏f著看向臨近的閣室。那閣室留有兩指寬的門縫,老年管司順著此人的目光望去,待那門縫中人也看向他時,管司心下一驚,牙齒不禁打起顫來,隨后那門縫就合上了。“此人可讓你放心?”
那是皇上身邊的黃公公。黃公公在此,想必是皇上的意思??苫噬弦刺熳釉t派人去宗正寺取來便可,為何要他描繪一幅呢?實在是費解?。】捎植桓覇柣噬弦鑱碜鍪裁?。
“大人。此事非同小可,小人……小人……”
“只是描個樣子,就能救你的孫兒,還可保他科考高中,這筆買賣很劃算的。”
此人曉之以理,動之以情,說的老管司漸漸放下憂慮,提筆描繪起來。黃興拿到描繪圖后不到一個時辰,老管司的孫兒就被放出來了,還得到翰林院修撰何如意的舉薦,以何如意門生的身份參加了秋闈。
那份描樣經(jīng)由鬼市一位匠師的鬼斧神工,變成了一份足以以假亂真的天子詔。也許是天意,也許是匠師心血來潮,大發(fā)善心,從來不多出工的匠師竟然多做了一份,那份多出來的,被匠師冠名為——有備無患。
那兩份假的天子詔在皇上榻下的木板閣中放置了近九個月,終于在祭禮那一日派上了用場。
真的天子詔后來被帶到鬼市,連同一幅成惠年間齊州畫家丁笑聲的《春山夜行客》一起,交予了一位畫匠,囑其將天子詔藏于此畫的夾層中。這位畫匠技藝絕倫,送回的《春山夜行客》與此前的《春山夜行客》除了觸感上略厚一層外,外觀上并無二致。之后,先帝將此畫贈予了何如意。
聽罷顧銘屠的復(fù)述,成平帝久久未語。
若非先皇后宮中失火,皇子喪命,龔子優(yōu)痛絕而亡,先帝瘋了,這個時候先帝怕是正拿著天子詔在威脅自己……想來,還真是后怕,后怕啊!看上去優(yōu)柔懦弱,沉溺歡愉的先帝竟有這等深沉睿智的心思,從前還真是看輕他了。
怎么偏偏找了何如意為他藏匿此詔?!
成平帝不解。顧銘屠也正因是何如意,未敢擅自出手,特意先來稟告,請示。晟王在皇上心中素來與其他皇子有所不同,他不敢冒然提審何如意,以免壞了晟王和皇上的父子情。
“何如意應(yīng)早已發(fā)現(xiàn)那幅畫中的蹊蹺了。將家眷潛回老家,獨留在此,想來早已做好了準(zhǔn)備?!グ??!?p> 顧銘屠本是想討個明旨的,結(jié)果沒討到。不過明確了一點,天子詔是必須取回的,無論涉及之人是誰。
鑒于何如意的身份,顧銘屠沒有將其帶到督察院的獄所,而是帶了四名隨從去了何府。
聽到管家來稟,說督察院的顧督御史到訪,何如意便心下了然,整肅衣冠出來相迎。
“顧御史來了?!?p> “看來何大人早知本史會來?”
“顧大人職責(zé)所在,下官已靜候多時。請?!?p> 兩廂就坐后。顧銘屠道:“既然何大人知道本史會來,必然也知道本史為何而來?!?p> “自然?!?p> “那……大人可愿物歸原主?”
“非己之物,下官素來不愿據(jù)為己有。只是下官與人有約,會好生看管此物,不好違背先主人的重托。若顧大人讓下官交出此物,下官需先確認(rèn)幾件事情,還望顧大人以誠相告?!?p> “何大人請講?!?p> “先帝現(xiàn)下如何?”
“瘋癡不已?!?p> 何如意心口一緊。龔侍郎去了,先帝必然傷心欲絕。他原只是想著先帝身子會不好,沒想到竟已經(jīng)瘋了。先帝騙了自己,將自己置于這誅九族的境地,可一想到當(dāng)年贈予《春山夜行客》時先帝那懇切的神情和言辭,他又心生惻隱。先帝一定是無人可托才托的自己。如今多少能明白先帝為何要這樣做,只是……只是終歸還是徒勞?。∥ㄓ凶约?,深陷這泥潭,進退維谷。交出天子詔,違背先帝重托,實非君子所為;不交,累及家族親眷,實非為人子為人父之責(zé)。天要絕我!
“可否保親眷平安?”
“自然。陛下也不愿與晟王殿下父子失和。”
“這是下官唯一的心愿,望顧大人體諒。”
“何大人盡可放心。只要物歸原主,此事,日后便不會再有人提及?!?p> 顧銘屠素來是皇上的鷹犬,他所言定是皇上所言,虛假不得。只要能保阿沅平安,一家人平安,他便安心了。
“您稍候?!?p> 何如意起身離開。片刻后手捧一盒子進來,放在顧銘屠面前,“請?!?p> 顧銘屠打開盒子,拿出其中的天子詔。確認(rèn)無誤后,蓋上蓋子,起身道:“那就告辭了。”
“顧大人慢走。”
何如意望著顧銘屠離去的方向,久久未動。如今只剩下最后一件事了。
“這下該放心了?!?p> “放心了?!?p> 何如意和崔氏互相笑看著。他們等這一日等的煎熬,如今終于可以解脫了。
顧銘屠帶著天子詔火速進宮。謝昂早已在宮中等候。
一聲“假的”,讓原本安下心的諸人再次將心提了起來,齊齊看著謝昂,道:“假的?!”
“是假的。同宗正寺里那份出自同一人之手?!?p> 皇上始終未語。臉色卻已難看至極。諸人都憋著氣,不敢大聲喘息。
尋回的竟是個贗品!顧銘屠憤怒難忍!“微臣失職,請陛下降罪!”
朱越這時道:“此前還奇怪黃興為何會那般輕易松口,原來早知我們會撲個空?!?p> “會不會是……何如意那邊做了手腳?”謝昂疑惑道。
“不會是他。去審黃興!答案只可能在他那里!”
顧銘屠隨即起身匆忙趕回了督察院。
先帝又玩了一回,而他們上當(dāng)了,皇上不知不覺間被這個游戲激起了好勝心。他倒要看看,先帝還能怎么玩?
顧銘屠一回督察院就直奔大牢,對黃興施以嚴(yán)刑??牲S興卻一再說,不可能!不可能!他親自經(jīng)手的,絕對不可能錯!莫非……莫非是鬼市的畫匠做了偽?
黃興奄奄一息時,都還在說不可能!顧銘屠心急如焚,怒火難消,轉(zhuǎn)身便帶人趁夜跑去了鬼市。尋著黃興口中所說的那位畫匠,人未找到,倒是給自己引來了鬼市強保。那些強保個個目露兇光,一副亡命徒的模樣,那時他才清醒過來,知道來錯了地方。鬼市是個平行于
正規(guī)商市的存在,歷來不受府衙管制,自有其生存之道,因從不主動向外發(fā)展,只接尋來的買賣,所以一直以來官府衙門也不怎么去管他們,只要他們不擾亂秩序就行。鬼市的買賣從來都是銀貨兩訖,每一樁買賣都是從零開始,想買消息,先付銀子。
聲明只是來做買賣的,那些強保才漸次散去??上ВI到的消息再次說明,最初藏于那幅《春山夜行客》中的天子詔也許本就是假的。真的天子詔,怕是只有先帝本人才知道在哪兒了……
敗興而歸的顧銘屠回府時子時已過,一進府門,便聽見崔孺人鬼哭狼嚎的哭喊聲。心頭不禁躁氣上涌。
崔孺人被綁在廊柱上,閔孝云執(zhí)鞭在她身上抽著。啪、啪、啪……聽到的人無不身上的肉跟著一顫一顫的。
顧銘屠上前奪過鞭子,“深更半夜的,發(fā)什么瘋!”
“我樂意!你管得著嘛!”
“大人救我!大人救我!”崔孺人見救星回來了,梨花帶雨地求道。
“別以為現(xiàn)在成了公主,我就不敢拿你怎樣!聽著,在這府里,你永遠都只是我顧銘屠的女人,僅此而已!”
孝云的手臂被抓的生疼,掙脫不開。他說這樣的話已經(jīng)不是第一次了,卻每次還是能成功激起她心中的怒火?!澳阋簿椭荒茉谶@里耍耍威風(fēng)。在我父皇面前,你還不是跟條狗一樣地卑躬屈膝,邀功請賞。別裝了!骨子里的賤貨,鑲再多的金銀鎧甲,都掩蓋不住那股子賤味兒!”
今日諸事不順,本就怒火難消,閔孝云這番譏諷簡直火上澆油。她瞬間就知道了后果。
被拽回房后,脖子被鉗制著喘不上氣,她覺得自己快要死了時,身上一鞭一鞭的疼痛讓她又活了過來。在疼痛也變得麻木時,耳邊傳來:“不想給我生孩子?我偏就讓你生!讓你痛不欲生!”孝云身體猛地一顫。使出全部的力氣想把身上的人踢開,卻怎么都使不出勁兒來,手臂連抬起來的力氣都沒有,只能眼看著那人在自己身上為非作歹,肆意馳騁,任她再不愿,也唯有眼淚看她可憐,給她回應(yīng)……
卯時半刻,天剛亮,有人來稟,說何如意的府邸昨夜失火,何如意和夫人都葬身火海了。顧銘屠一時驚愕,反應(yīng)過來后,直奔何府所在的永清街。
眼前的何府已燒成了一片灰燼。這到底怎么回事?顧銘屠腦袋里一團亂。
淺尾子
這一章啊,題眼啊,題眼啊,題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