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駐新府邸前,櫻子懷孕了。
這兩個多月來,南院諸人言語間都回避提及櫻子。孝煜雖已做了收櫻子的打算,卻一直未有具體安置。櫻子有了身孕,迫得他不得不盡快落實名分。
王妃以下,屬夫人銜最尊貴,需要皇后親自頒詔冊封,再經(jīng)由禮部和宗正寺掛冊,方能成事。這中間都需要王妃一一操持和接應(yīng),遠非收個良人和孺人那般自行決斷即可。櫻子的事,其間詳情皇后知曉,皇上雖未過問,想必也有人早在他跟前提過。即便沒有此前那樁事,以櫻子的出身,也斷然是領(lǐng)不了夫人銜的。通盤思慮下來,孝煜最后以良人銜納了櫻子。
阿沅還未從父母離世的悲傷中走出來,整日呆坐著,對諸事都提不起興致。對櫻子懷孕一事,孝煜納她為良人一事,皆“哦”一聲了事。春竹瞧著,又急又氣,嘴上不免開河:“姑爺都被狐貍精給搶走了,您怎么還跟個沒事人一樣!”靈竹一把將她扯出屋子,小聲責(zé)道:“你呀你!還嫌她心里不夠苦,凈逞口舌之快!老爺夫人走的那般突然,小姐還未緩過來,你就不能少說兩句!”“可……”“行了!把嘴閉上。櫻子的事早就定下來了,眼下只是明面上知會諸人一聲。你以后對著她說話做事可不能再像從前了,知道沒!”“難不成還得我伺候著她!”“從今往后她身份不同了,就算不顧及她,也得顧及著小姐。小姐好不容易才接受的這個安排,你可不能再給她添亂!”春竹氣的跺腳,“氣人!氣人!氣人!啊……?。。?!”“你!又發(fā)瘋??!”靈竹趕緊捂住她的嘴巴,將她拉到了別處。
春竹和靈竹在門口的嘀咕,阿沅聽得不甚真切,但大抵也能猜出個一二。父母驟然離世,她心生疑惑。想及年前曼舒匆忙出嫁,祖母和秦姨娘也匆忙返回徽州,這些事如今想來,或許都與父母的離世有關(guān)。這幾日,她滿心想的都是這些。櫻子一事,兩個多月前已有了結(jié)論,眼下只不過公之于眾罷了。至于孩子,又不是孝煜的,她犯不上吃錯,也無心吃醋。
四月間,春暖花開之際,阿沅搬進了新府邸。父親母親離世后,孝煜曾問過她,可否要換個新住處。她知道他是擔(dān)心新府邸離從前的何府太近,怕她睹物傷情??筛赣H母親的氣息尚在,她能感覺到……他們一直在……
自那日從顧府回來后,除了安慰,孝煜沒再和阿沅就何家父母的離世談過只言片語,阿沅亦是。他沒談及,是因直覺告訴他,此事與父皇有關(guān)。他不知該如何跟阿沅說。阿沅亦未談及,興許也有同樣的猜測也未可知。兩日后,他曾專程去拜訪過柴恪。柴恪身為禁衛(wèi)統(tǒng)領(lǐng),有些話他不便直言相告,僅告知他,近兩個多月顧銘屠和謝昂入宮的次數(shù)甚多,是過往的數(shù)倍。憑著這條不算消息的消息,孝煜推演之下,隱約覺著,或許與皇位有關(guān)。這個猜測半月后,便從成安王那里得到了進一步的確認。
快八年了。自暄王叔離世,他被發(fā)配寧州后,他與孝鐸兄長便幾無交集。回到永平府這兩年,也甚少見面。少時的同袍情義,隨著悠悠歲月,也慢慢淡去。如今碰見,面上依舊兄友弟恭,可情誼早已不復(fù)當(dāng)年了。
“近來諸事纏身,還未向兄長道賀,孝煜自罰一杯。”吃罷手中那杯,孝煜又自斟了一杯,“這杯,以賀兄長晉升,前途似錦?!?p> “謝啦?!遍h孝鐸亦吃了一杯。
“領(lǐng)了新職缺,往后兄長就可不必常年外出,可在京府多陪兄嫂和孩子們了?!?p> “是啊。這幾年他們也不容易,是該好好補償補償他們了?!?p> 兩人說著又各自吃了杯酒。
“弟妹可好?”
孝煜微頓,“還好。就是話少了許多?!?p> “何府突遭變故,她一時難以適應(yīng)也屬人之常情。過段時日就好了。你且放心?!?p> “謝兄長寬慰?!?p> “自去年始,這永平府就沒個安穩(wěn),一樁事接著一樁,鬧得人心不寧。如今總算是塵埃落定了。但愿今后都能平安順遂?!?p> 安定?平安順遂?孝煜看著孝鐸,心內(nèi)狐疑。
“近日常夢見昔日我們一起讀書的時候,孝淵、孝偲、孝柘、孝翊、孝禮、你,還有先帝,雖然先帝并不常跟我們一起,可在夢里,大家卻都是在一起的。真想念那個時候?。 ?p> 一絲苦意在孝煜唇齒間蔓延。曾經(jīng)攜手相伴,共度春華的手足,如今遠赴的遠赴、履職的履職、殘疾的殘疾,瘋癲的瘋癲……
“世事浮華,不再有了,不再……有了……
孝鐸說著又飲一杯,又飲一杯,連番四杯下去后,孝煜看到他眼角的濡濕。孝鐸兄長的感慨亦是他的感慨,長大,原來意味著分離,離別,愁怨,如果可以選擇,真希望沒有長大……
今日天氣晴朗,微風(fēng)習(xí)習(xí),坐在這城中的酒肆間,甚覺暢快愜意。不覺間,他們都喝高了。說話沒大沒小,沒輕沒重起來。
“你說,皇上都如愿坐上皇位了,為何……為何還跟先帝過不去。先帝都那樣了,還不放心,還把他囚到督察院去,為何……為何呀?!”
孝鐸兄長說的語無倫次,還哭了,整個人看上去很是難過不解??尚㈧蠀s立馬醒了,細嚼著他剛才說的每個字。
一直到孝鐸兄長酒醉不醒,他們才散。
孝鐸兄長所言,孝煜不確定他是有意吐露還是無意而為,不管是哪種,先帝被囚于督察院這個消息于他而言,如獲甘霖。
自中樞閣和宗正寺擬定新皇由父皇繼任后,先帝和先太后就移居到了東茗殿。東茗殿位于皇宮西南角,是主位宮殿中唯一一個不在宜興殿軸圈內(nèi)的,是成慶帝當(dāng)年專門為身患頑疾的怡妃建造的寢宮,最宜靜養(yǎng)。雖地處偏僻,其精致華美卻堪比鳳和殿、安陽宮、紫宸宮等皇后、太后的寢宮。周遭又造有諸多瑤池美景,閑暇時游樂怡情再好不過。自怡妃病故后,東茗殿就再無人居住。后世幾代君王的妃嬪多有人想去居住,都未能如愿。如今先太后和先帝居于此地,倒是與當(dāng)年怡妃的情形相似。先帝在此休養(yǎng),豈非更好,為何要被挪去督察院那種地方。督察院是什么地方,那是個進去就出不來的地方!
白日里喝醉,阿沅還是頭次見到孝煜這般。
“怎么白日里就喝酒,還喝成這樣?!”阿沅扶著他在床邊坐下,為他脫下外衣,卸下足履。
“巡防時遇見孝鐸兄長了,許久未見,便喝了幾杯?!?p> “巡防時你不是從不喝酒嗎?今日竟這般破戒,僅為敘舊?”
孝煜被阿沅戳了個正著。他確實不只為了敘舊。
夷國公當(dāng)年與父皇暗地里相互掣肘,斗得你死我活。孝鐸兄長曾經(jīng)與夷國公有過交集,過從甚密也未可知。如今,先帝、先太后、夷國公一黨已皆數(shù)敗退,死的死,圈禁的圈禁,流放的流放,唯獨孝鐸兄長不僅毫發(fā)未損,還獲晉升,由成安候變身為成安王,從禮部負責(zé)采辦的事中晉升為禮部侍郎,這番扶搖直上著實令孝煜心生疑惑。本想借著閑聊幾句窺出一二,豈料這位兄長掩藏極深,他竟分不清他哪句真哪句假。好在此番得悉先帝去處,也并非一無所獲。
車馬顛簸,成安王腹中之物上涌,越涌越厲害,終于沖口而出,噴了侍從一臉,車板一地。侍從強忍著那惡臭之氣,脫下衣衫抹去臉上污物,正欲為成安王擦拭嘴角,成安王又吐了,好在這次他機警,及時躲開了。馬車里此刻的氣味著實令人窒息,侍從急喊車夫停車,同車夫二人將成安王拖下馬車,另雇了一輛人力板車將成安王送回了王府。
連著吐了三次,胃里才好受些,腦子也跟著清醒過來。侍從見他醒了,喂他喝了醒酒湯。又備好了浴湯,供他沐浴醒酒。
今次他是專門去跟孝煜碰面的。此前一直甚少碰面,一是他在禮部負責(zé)采辦,一年中加起來有超過九個月都不在永平府,即便不外出,長途跋涉地一趟又一趟,也都在府內(nèi)歇息。這些年這般舟車勞頓,他的腿生了疾,一走遠路,一遇陰冷寒濕天氣,便疼痛難忍??v有閑暇,也是顧不上的。二是那年岳陽公主于臺州地界遇襲,他曾與孝煜交過手,也不知孝煜起疑沒有。從當(dāng)年父王冤死起,便注定他們不能再做兄弟,既如此,又何須再去做那些無畏的交集,淡漠了,未嘗不是好事,免得日后兵戎相見時心中糾葛。
彼時的戶部尚書李學(xué)儒和越州知州邢敏彥都非心志志堅之人,根本受不得嚴刑酷法,沒多久便招出了夷國公。他怕李學(xué)儒咬出自己來,畢竟當(dāng)年那次茶社約見,李學(xué)儒見過他。李學(xué)儒和邢敏彥是咬出了夷國公,但僅以證詞是難以撼動夷國公分毫的,就算證據(jù)確鑿,最多也就是結(jié)黨營私的罪名,只會使其失勢,并不能徹底使其偃旗息鼓。而自己一旦被供出,加上父王的罪,怕是在劫難逃,更何談替父洗刷冤屈?為了保命,他祭出了那份連夷國公都不知去向的盟書。此封盟書祭出,夷國公被以通敵賣國罪下了大獄,處了極刑。
他同顧銘屠做了筆交易。除了那封盟書,右都御史魏遠于獄中毒害趙乾的證據(jù)他也一并交給了顧銘屠,由此換得了一線生機。
有了這兩樣?xùn)|西,顧銘屠一則立了大功,二則除掉了勁敵魏遠,可謂全贏。在向當(dāng)時的安西王陳述盟書經(jīng)過時,顧銘屠說能找到盟書亦有自己的功勞,這番倒是送了他一個大禮,因著這份大禮,新皇登基后,顧銘屠位居督察院總督御史的同時,他亦被晉升為成安王,官至禮部侍郎。歷來只有異姓王才會被賜雙字,如成景帝時的綏業(yè)王朱毓堂、成惠帝時的穎川王董玄武,成慶帝時的淮南王韓子虞,他乃宗室親孫,竟被封為雙字王,實乃大辱!心中氣憤卻不能發(fā)作。剛躲過了一劫,如今又與賜賞,總歸是往前了一步,已是大幸。這份辱他遲早會會回去的!
若非與顧銘屠有此淵源,他也不會有幸到督察院中一坐,這一去,也不會有幸聽到衙役低語提到先帝。近月余,這么久,那定是被圈禁在此。先帝已然瘋癡,本應(yīng)在宮內(nèi)的東茗殿靜養(yǎng),安西王也已登基,何須再為難先帝,將其圈囿于此呢?何如意又無故死去,有人曾親眼目睹顧銘屠當(dāng)日曾去過何府。這些困惑,想必亦是孝煜的困惑。孝煜已是皇子,親王,何況又事關(guān)他那位王妃,他查起來比自己方便。由著他去查,定能從中窺出端倪來。
成安王抱著這番心思,孝煜自是不知。隔日孝煜便進宮,以關(guān)切先帝為由,請皇上允準自己去東茗殿探望,以此來探證先帝是否在東茗殿。
自先太后和先帝移居?xùn)|茗殿后,皇上就嚴令,先帝和先太后需要靜養(yǎng),無詔者不許前往探視,違者以藐視圣意論處。
孝煜心知不能如愿,卻還要請示,無非是想探一番皇上的反應(yīng)。大抵是父子倆皆心知肚明,遂誰也沒讓誰如意。
“顧銘屠那邊沒出岔子吧?”
“陛下是擔(dān)心晟王殿下知道了先帝的去處?”
“他沒問顧銘屠為何去的何府,卻來問先帝,這不奇怪嗎?”
“顧大人辦事向來嚴謹,當(dāng)不會出這等紕漏?!?p> “還是叫他小心些。沒結(jié)果前,一絲風(fēng)聲都不能走漏!”
“是?!?p> 朱越出宮后直接去了督察院,向顧銘屠傳達了皇上的旨意。不管有沒有走漏風(fēng)聲,為以防萬一,顧銘屠連夜用啞士替換掉了看管先帝的衙役,并將原來的衙役一并處死。重新布防了密室機關(guān)和暗道,嚴令:近者,格殺勿論。
照這一月來的情形,先帝怕是要在他這督察院常住下去了,除非哪天天子詔自己現(xiàn)身。
派去徽州監(jiān)視何如意一家的探子來報,也未有發(fā)現(xiàn)。若非事涉晟王妃,他早派人進何府去搜了,哪用得著現(xiàn)在這般投鼠忌器。
真是憋屈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