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格來說,是書籍讓陳忠民變成異類的,而上學(xué)讀書是問題的源頭。為了讓他上學(xué)讀書,家里人可是費了很大的氣力下了很大的決心。六歲了,陳忠民到了上學(xué)前班的年齡,家里人歡天喜地地為他準備著上學(xué)的書包鉛筆本子,姐姐還為他縫制了一件新衣裳??墒且宦犝f自己要多半天離開父母,陳忠民感到非常的恐懼。上學(xué)那一天,陳忠民打死也不去學(xué)校,她抱著母親的腿哭的撕心裂肺讓母親不忍卒聽,最后母親心一軟就沒有按時讓陳忠民去學(xué)校報到。方老師也知道陳忠民是適齡兒童,一見陳忠民沒有來,就上門家訪給趙玉霞講了一大堆上學(xué)的好處并且說這是國家的要求。方老師是一位女老師,很溫柔的性格。趙玉霞也上過學(xué),也知道很多窮人家的孩子通過讀書博取功名的事實,秦腔里唱的就有這樣的戲文,可是孩子小,根本聽不懂這個道理。聽不懂怎么辦,看來只有來硬的了。一看母親決絕的態(tài)度,陳忠民看著母親的眼睛不斷哭喊著媽媽搖晃著趙玉霞的大腿一副可憐相仿佛要生死離別。趙玉霞也哭了,任憑陳忠民再怎么踢打,陳恒茂最終還是把他抱到了學(xué)校摁到了凳子上。望著孩子遠去的影子,趙玉霞禁不住嚎啕大哭說我娃上個學(xué)真可憐。
坐在教室里,陳忠民只有恐懼。不見了父母,陳忠民就像狗離開了主人也不敢汪汪亂叫了。但方老師并沒有打他罵他,每天就是在黑板畫些棍棍叫他們念1念橫,回家了就讓他們寫1和橫,并說前面那個1是數(shù)學(xué),后面這個橫是語文。漸漸地陳忠民消除了害怕的心理,再加上他畫的1和橫經(jīng)常受到方老師的表揚,他竟然成為了班級里最活躍的一個分子和孩子王了。
最大的問題來了,陳忠民一開始就用左手在寫字,而且老是斜著身子。為了讓陳忠民喜歡上學(xué)校,方老師一開始并沒有給他糾正這個錯誤。現(xiàn)在看陳忠民安定下來了,她就把這個事情提到了議事日程??墒钱敺嚼蠋熃o陳忠民糾正錯誤的時候,陳忠民的倔脾氣犯了,他說我這樣寫字好看,我不改。方老師說,人家都是從左往右,你是從右往左,你說你和人一樣不?陳忠民看了看別人寫的說不一樣。方老師就問那你該不改,陳忠民說不改。方老師氣得罵了一句真是個倔慫說你要是不改就讓狼把你吃了,以后也沒人要你,包括你大你媽也不要你。陳忠民看著老師說你胡說哩。方老師嚴肅的說,老師就不會胡說,你不行回去問你大你媽去。方老師提前給陳忠民的父母把這個情況說了,趙玉霞說沒問題,一定配合老師。陳忠民回去問父母了,陳恒茂和趙玉霞就照老師教的把陳忠民嚇唬了一頓,陳忠民這才開始糾正自己的錯誤。練習(xí)了一年費了方老師好大的勁,在陳忠民上到一年級的時候,他終于習(xí)慣用右手了。
一年級,陳忠民的班主任仍然是方老師,不知道是因為陳忠民長得好看,還是他比較活躍學(xué)習(xí)好,方老師就選他做了班長。做了班長的陳忠民年年被評委三好學(xué)生優(yōu)秀干部獎狀貼滿了窯洞,后來雖然換過班主任,但陳忠民一直是班長,班里的孩子都服氣他。只要是投票選舉的事情,他總是票數(shù)第一,村里人就說這孩子將來能當官。
到了三年級,陳忠民已能認識一千多個字。這一千多字就好像打開潘多拉魔盒的鑰匙,幫助他打開了那些厚重的小說雜志,雖然這些借來的書籍還有他不認識的字,但他連蒙帶猜總能消化個八九不離十。從此,陳忠民一頭陷進這些書籍里沉醉地不能自拔,到了五年級的時候,他已經(jīng)能一天一夜看完一本二十萬字以上的小說了。他到處搜尋各種書籍雜志報紙,只要能借到手的,不管是什么內(nèi)容,他都要一口氣把它看完,實在無書可借,他就看***選集。***選集人手一冊就在自家的柜子上,沒事的時候,他把***選集一到五卷讀了三遍。無書可讀,他簡直不知道怎么活。
村子里的人都知道陳忠民喜歡看書,而且知道他是村子里看書最多的人。愛看書的孩子自古以來被人們認為是有出息的孩子和有出路的孩子,他們對陳忠民既敬且畏。讀書能明理,讀書才能出人頭地,書中自有黃金屋,書中自有顏如玉,讀書人絕不簡單。在陳家村,讀書人無一例外受到人們盲目的尊崇。陳恒茂大字不識一筐,兒子卻能能看磚頭厚的書,他對兒子是既敬且畏,但感覺兩個人心里的距離越來越遠由此產(chǎn)生了一絲惶恐。但陳恒茂是文盲,不知道陳忠民看的書并非學(xué)校里老師要求看的書籍,而是《水滸傳》、《艷陽天》之類的課外讀物甚至有些還是學(xué)校禁止看的書,這些對謀取一個光明的前程沒有直接幫助。幸虧陳忠民學(xué)習(xí)成績很好,于是大字不識一個的陳恒茂就放任他的行為并以聽到別人說陳忠民是一個讀書的料而自豪?,F(xiàn)在,家里冷不丁出了這么一個能看書的人,也算是填補了幾輩人的空白,陳忠民的爺爺也是一個文盲。這件事情可不簡單,這可是革命性的事情!陳恒茂感覺到村里人因為這個對他都另眼相看了,但他認為孩子念幾天書將來能記個賬就行了。萬一發(fā)家致富了,必須要有個賬房先生。但也有八十歲的陳宏泰一見孫子看書就火冒三丈,他幾次把孫子的書撕扯成碎片摔到孫子的臉上,罵孫子狗日的看書有啥用,然后揮舞著手中的桿子趕孫子去勞動,他認為只有勞動才有收獲,其他的都是扯淡。陳宏泰只有一個兒子還是瘋子,三個孫子基本靠他來經(jīng)管,他已經(jīng)煩透了這種生活。
村子里大字不識一個的不是陳恒茂陳宏泰兩個人,成百的人寫不出自己的名字,而陳家村的總?cè)藬?shù)不過才三百五十多口。
看到陳忠民這么有出息,陳恒義也覺得救了一個應(yīng)該救的命,他特別喜歡這個侄子。只要去逛會,陳恒義總要給陳忠民買些油糕拐棗花生瓜子偷偷遞給他看著他吃,別的孩子可沒有這個待遇。陳恒茂可從來沒有給孩子買過這些吃食,他也想買,可是日子怎么過,買不起呀。買了這些東西就買不成柴米油鹽了。陳忠民見了陳恒義伯伯親地不行,見了父親總是畏畏縮縮的。
陳忠民喜歡來陳恒義的窯洞玩,因為陳恒義總有好吃的給他留著并且不約束他的行為給他充分的自由。陳恒義對孩子沒有父輩人的架子,見了他們嘻嘻哈哈沒大沒小就像個老小孩,這讓陳忠民他們感覺很舒服很放松很親近。而老父親見了他要么沒有話,要么說他這個不對那個不行讓他感到很失敗很憋屈。陳恒義說話做事明顯比父母有見識有水平,他最喜歡以講故事的方式教育陳忠民他們,陳忠民他們也特別愛聽故事。他們聽過后總是會說故事里的人這個好那個壞,然后陳恒義問他們怎么辦,他們就說要學(xué)好人不能做壞人。陳恒義就說這就對了么。
有一天,陳忠民問了陳恒義一個驚天的問題,把陳恒義也嚇的目瞪口呆:“伯伯,你說為什么天總在上邊,地總在下邊?”
聽了這話,陳恒義回頭看陳忠民的眼光就像看到了圣人,他突然覺得陳忠民真不是一般人。以前也有這種感覺,但都沒有這一次感覺這么確實這么強烈??磥碜约旱难酃膺€真準。這孩子,不得了。
“你說為啥?這可不是一個簡單的問題,這可是一個大問題哩,你的腦子咋能想出這么個問題?!标惡懔x大惑不解。
“天輕地重,天盡是空氣,地上全是土和石頭?!?p> “這不就對了么,還問伯伯,我忠娃靈得很么?!标惡忝鋵嵡宄膊磺宄?,他感覺陳忠民的回答既簡單又意味深長。
“伯伯,你說地都是一樣的,為啥長出來的東西都不一樣呢?”
“種瓜得瓜種豆得豆天經(jīng)地義么?!蔽业膵屟?,這孩子今天是得道了還是中邪了,怎么凈問些這么大的問題。陳恒茂胡亂搪塞頭上已經(jīng)冒汗了。
“那為啥種瓜得的是瓜,種豆得的是豆?”
陳恒義感覺這個問題沒有那么簡單,但是他不知道復(fù)雜的該怎么樣回答,只能簡單回答:“因為瓜是瓜豆是豆,龍生龍鳳生鳳,老鼠生兒會打洞,凡是有因就有果么。那我民娃說到底為啥?”他又把問題甩給了陳忠民。
“哦?這樣呀?我也不知道。那為什么麻雀比雞飛得高?
“麻雀輕靈呀?!边@個問題把陳恒義逗笑了:“你怎么這么多為什么?你這腦袋瓜子怎么長的,或許將來有大出息?!?p> “嘿嘿。我將來要當個大官,”
“哈哈,你看你先人墳里有沒有那脈氣,但也許我娃還能成哩,不管咋樣,說明我民娃有志氣!好好念書,爭取將來當個大官?!标惡懔x摸著陳忠民的頭盡是喜歡。
“這次我考了班里第一名呢。”對伯伯,陳忠民從來不用忌諱什么,也不用謙虛,總是直言相告。
“好!真好!聽說你還是班長。”
“是的。我班的小孩可聽我話了。有時候老師說話都不靈,我說他們聽,你說我厲害不厲害?!?p> 聽了這些話,陳恒義看了陳忠民兩眼,然后嚴肅地說厲害個屁!這種思想千萬可要不得,目無領(lǐng)導(dǎo)和尊長無論怎么說都不對,你可不敢胡張狂,一定要尊重先生,古代人見了先生都要行三跪九叩之禮哩。
“嗯!我知道啦?!敝灰惡懔x伯伯認為是對的,那它一定就是對的。
“你必須聽老師的話,‘天地君親師’這是人們自古以來祭拜的對象,表示人們對天地的感恩、對君師的尊重、對長輩的懷念之情。如果連這些秩序都沒有了,社會就亂了?!?p> “社會秩序?”陳忠民似懂非懂,但認為陳恒義說的是對的。
“就是哈數(shù)!凡事要有哈數(shù)!你認了多少字了?”關(guān)中人把講規(guī)矩叫將哈數(shù)。
“有一千多個字了?!?p> “那伯伯問你,‘穰人’的“穰”咋寫哩?”在關(guān)中,人們說“穰人”就是嘲諷人的意思,這是關(guān)中方言。
陳忠民知道這個詞的意思,但是他撓了半天頭就是寫不出來這個字。
“不張狂了吧,啊!世上的學(xué)問深得很,你一輩子都學(xué)不完?!?p> “這個方老師沒有教過,陸老師也沒有教過?!?p> “沒有教過你就可以不會?老師沒有教過你吃飯你咋會了呢?”陳恒義說著話的同時在地上找了一根小柴棍在地上寫出了“穰人”兩個字。
“吃飯誰不會?!?p> “你生下來就會用筷子么,社會大得很,學(xué)問多著呢,要好好向社會學(xué)習(xí)呢,處處留心皆學(xué)問,人情練達如諸侯,可不敢驕傲自滿故步自封。天外有天人上有人,我忠娃好好學(xué),將來一定要把這個窮根從苦海里拔出來,人狂沒好處,老鼠狂貓咬住?!?p> “我知道伯伯的意思了,我一定好好努力,將來干大事,再也不驕傲了?!?p> “這就對了么,不敢胡騷情。”陳恒義摩挲著陳忠民的頭。
陳忠民小學(xué)畢業(yè)了。村里小學(xué)畢業(yè)的,連同陳忠民一共十二個人,想上初中的只有三個人。陳忠民是想上初中的其中一個,但三個人中陳忠民家條件最差,他家甚至比不上不想繼續(xù)上學(xué)的九個人家的日子過得好。上學(xué)是要錢的,過去是,今天也是,只不過比現(xiàn)在要的少一點。從這一點講,陳忠民是最不應(yīng)該上初中的人??申愔颐穹且?。
要不要讓陳忠民繼續(xù)上學(xué),父母卻有了不同的意見,最后鬧到要通過家庭會議來討論解決,會議在生他的窯洞里召開。
“不念書了,認識幾個字不當睜眼瞎就行了,念也是白念,回家勞動還能掙工分,還能省出點油鹽錢。”這是父親陳恒茂的意見。
“書中自有黃金屋,書中自有顏如玉。娃念地好著哩,為啥不讓念。念!砸鍋賣鐵也要念。”母親說。母親讀過小學(xué),認識不少字,這一句話她記得最清楚,也經(jīng)常說,今天她繼續(xù)堅持自己的觀點。
“你這話是什么意思?”父親問?
“不念有些可惜,念吧又沒有出路,我也不知道中不中?!壁w玉霞是河南人,她不知道今天要可憐誰。
“念!怎么能不念!將來也許還能當個教書先生哩,還可以招干。上一次銅官煤礦在咱們村子里招人,人家要求必須是初中畢業(yè),我是小學(xué)畢業(yè),人家連報名都不讓哩?!苯憬汴愋闱壅f話斬釘截鐵:“沒有錢,我這里還有幾塊錢的私房錢給忠娃交學(xué)費?!?p> “好!秀芹說得好!”陳恒義大踏步走進了屋子:“還是我秀芹識大體看得遠。世事難料,藝不壓身,你看我小時候?qū)W的功夫,打仗的時候就用上了,現(xiàn)在國家好壞一個月還給我有一些補助哩,我現(xiàn)在不愁吃不愁穿多好的日子。上!就這么定了。真的端上了鐵飯碗,這窮根就算從苦海里拔出來了。”
“你說了算么。你是誰么!”陳恒茂也笑了,陳忠民笑著說伯伯好。說到底,陳恒義才是這個家的主事人。
雖然父親答應(yīng)了,但是姐姐還是把自己的私房錢拿出來了,這個錢并沒有拿來去交學(xué)費,而是給升入“高等學(xué)府”的陳忠民扯了一件白色的確良襯衫,穿上這樣的襯衫陳忠民顯得體面走到人面前就不寒磣了。陳忠民骨子里是一個愛體面的人。
陳忠民終于成了初中生。陳忠民不但成為了初中生,后來還成了高中生。初中學(xué)制是兩年,高中也是兩年。十年寒窗下來,陳忠民和村子里的孩子越來越不一樣了。腹有詩書氣自華,學(xué)習(xí)讀書使他說話做事發(fā)生了巨大的變化。
高中,陳忠民是推薦上的學(xué),上高中主要看的是家庭出身,成績是次要的。陳忠民家是貧農(nóng),學(xué)習(xí)也好,上高中順理成章。
初中高中要的學(xué)費很少,雖然學(xué)費少,但沒有人說這個學(xué)費可以不交。學(xué)費在別人家沒有問題,但在陳恒茂家就成了問題。
雖然是問題,但不是大問題,養(yǎng)個豬賣個羊就籌夠了,有時候少不了要給學(xué)校申請推遲交學(xué)費的時間,學(xué)校說沒問題,陳忠民就這樣艱難地堅持到了高中畢業(yè)。
學(xué)??烧媸清憻捜?。在學(xué)校,學(xué)習(xí)是一個方面,各種政治實踐活動也非常多,另外還要參加義務(wù)勞動,以促進學(xué)生德智體美勞全面發(fā)展。雖然德育掛帥,但是期中期末考試還沒有取消,而且班級內(nèi)對成績還要進行排名。
雖然學(xué)習(xí)成績被放到了一個不顯著的位置,但老師宣布排名位次的時候,陳忠民仍然感到緊張。別人不一定重視成績,但陳忠民把學(xué)習(xí)成績的好壞排在了第一位。他的心情總是隨著成績起起伏伏。
初中和高中,陳忠民成績一直很好。陳忠民的作文寫得最好,作文經(jīng)常被語文老師當作范文在班里朗讀,同學(xué)們都把他看成了未來的作家。有些同學(xué)不會寫作文,經(jīng)常請陳忠民代筆,陳忠民樂意代勞。陳忠民成績很好,其他方面也很好。
有一段時間學(xué)校突然開始抓學(xué)習(xí)了,說馬上要憑考試上大學(xué)。班主任何老師和陳忠民頓時感到春意濃濃。那種氣氛,陳忠民感覺就要柳暗花明又一春了。
可惜不久又恢復(fù)到了原狀并沒有進行高考,
陳忠民拿回來的獎狀貼滿了窯洞,每一個來到他家的人都禁不住要嘖嘖稱贊一番。陳恒茂嘴上不說,但心里是很受用的。這個家沒什么夸贊的,唯有孩子還是一個亮點。人總不能一蓋子捂死,你得給他留一個透氣的小孔。
后來高中比初中多了一門英語,雖然整體不錯,但陳忠民的英語沒有政治語文和數(shù)學(xué)學(xué)地好。
從一九七一年開始,國家改為從工農(nóng)兵中選拔上大學(xué),推薦上大學(xué)看成績,更看出身,陳忠民出身好,學(xué)習(xí)也好,陳恒茂從這里看到了陳忠民被推薦上大學(xué)的希望。陳恒茂想,陳忠民要是真上了工農(nóng)兵大學(xué),那可是家族歷史上一件不得了的大事,自己可是大字不識一個呢!自己的先人也是幾代白丁呀??伤艹擅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