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日晚,與永安侯夫婦酒后,章貞回房歇息,一覺醒來已是第二日晌午。大雪黑白不停,屋外積雪足有一指之厚。
屋內(nèi)火爐燒得熱氣騰騰,章貞蹬了衾被,四仰八叉地躺著,烏黑的發(fā)絲里裹著張白凈而空洞的臉頰,仿佛富貴溫柔鄉(xiāng)中的一灘爛泥。
正在收拾包袱的瀟瀟早就對此見怪不怪,只擔(dān)心她凍著,上前喚了聲“小光”,欲要替她蓋好,反被章貞故技重施一把拉著在榻前坐了下來。
如此紈绔行徑,偏偏又長了這樣一張多情風(fēng)流的面相。瀟瀟腮頰才稍稍染上點兒紅暈,章貞慵懶地側(cè)臥著,不安分的纖細(xì)手指已摸上麗人兒的腰間,沒個正形道:“阿姊莫要擔(dān)心,聽聞江南人做的胭脂甚是好用,等我去了給阿姊捎回來些?!?p> 話音落罷,院中馬鳴了聲,章貞聽出是那青驄馬,身戴粉色披風(fēng)的年輕女子拍了拍身上的風(fēng)雪,半嗔半罵地走了進(jìn)來:“看不起誰呢,當(dāng)我阿姊稀罕你那點哄人心肝的胭脂水粉?夫人可說了,你到金陵城少去幾趟那糟踐人的地兒,少招點煙花粉黛相與廝混,我們就是在京中天天閉門不出燒高香也開心得緊?!?p> 這些話章貞聽得耳朵都快要長繭子了,枕在瀟瀟腿上側(cè)眼瞧著進(jìn)了屋就搓著手在火爐旁烤火的年輕女子,不但渾然不覺臊得慌,反倒更加眉眼含春,賠著笑逗弄道:“灑灑,我說買給你阿姊,可沒說要給你買,你今兒氣性這般大,可是又和你那貴公子紅臉了?依我說,不會疼人的男人還是一腳踹了清凈?!?p> 灑灑雙手烤得暖和了點,解了披風(fēng),露出鵝黃色的身段兒和水靈靈的紅臉蛋兒,朝章貞榻前走去,殷紅的櫻桃小嘴卻也片刻沒閑著,啐了一口道:“呸,這天下男人除了咱們君侯就沒一個好東西,那王八羔子以后是死是活都跟我沒關(guān)系。馬我已經(jīng)給你牽過來了,君侯和夫人說你醒來吃完飯就可以出城南下了,無需再特意去辭別一趟。喏,這是朝廷使人送來的敕牒?!?p> 章貞伸手接了,對著那敕牒笑了笑,松松垮垮起身由著瀟瀟灑灑給她穿好衣裳,心中只道此番算是終于明白阿父阿母這兩年對自己是有多嫌棄了。
不過永安侯說歸這么說,章貞收拾好臨行前到底又去父母院中望了眼,那院門當(dāng)真緊緊地閉著。章貞識趣,也沒敲門,雙手作揖拜了幾拜,背上瀟瀟備好的包袱,牽了青驄馬,出了侯府。
侯府外頭,千叮嚀萬囑咐,望著遠(yuǎn)去的身影,瀟瀟腳踮著脖子伸著,臉上仍止不住的擔(dān)憂。灑灑一轉(zhuǎn)頭見了,不由嗤道:“阿姊這樣掛心人家,等人家到了淮河花樓,卻是不知道又枕在哪位花娘的玉腿上好夢呢!”
瀟瀟灑灑姊妹二人雖與章貞一個屋子里住,彼此年齡相仿,性情上卻差了十萬八千里。章貞愛浪蕩,瀟瀟喜嫻雅,灑灑好尖薄,但這會子說的話竟也沒有冤枉了章貞。
上京城南門,陰沉沉的天空灰蒙蒙一片,鵝毛大雪伴著清脆突兀的琴音紛紛揚揚地飄落著。驛道旁的亭中坐著怡紅苑的綠珠女郎和她的侍女,石頭桌上的青梅酒已溫了三四回。
有道是世上情關(guān),最難過是美人關(guān)。紅亭青瓦飛白雪,明眸善睞映綠裙。天色愈晚,青驄馬隨了主人性子貪戀那點溫柔鄉(xiāng),四蹄踏在冰冷里晃晃悠悠始終再不肯趕路。章貞手往袖中探了探,索性下了馬,大大方方信步朝那亭中去,道:“長亭送別,美則美矣,但女郎體弱,帶了風(fēng)寒回去就不值當(dāng)了。貞不過是酒囊飯袋之徒,女郎又何須記掛在心間?!?p> 纖纖素手離了古琴,音止。侍女早已慌忙立于一側(cè),綠珠女郎輕盈起身舀了杯青梅酒遞與章貞,垂淚道:“郎君此去,不知何時再能相見。江南路遙,郎君孤身一人在外,凡事千萬多珍重?!?p> 人間富貴下僚,總歸各有各的苦楚。章貞一飲而盡,望著美人兒,也不去思量,將袖中的錢袋與酒杯一起擱到綠珠手里,道:“女郎去找主家贖回賣身契罷,剩下的置間宅子,將來若碰上好人家,也能有些傍身之物?!?p> 亭中衣袂飄飄,綠珠低頭望著手中沉甸甸的銀兩,神情恍惚了下,不禁向章貞自嘲道:“郎君美意,賤妾不勝感激,只是好人家誰又會愿意娶個娼優(yōu)回去呢?”
章貞一時失語。她活到一十八歲,自己一身的糊涂賬,如今學(xué)半路信耳聽來的道理安慰美人兒,只隨口道叫她將來遇個好人家,卻沒想起這世道的三六九等早把人桎梏得死死的,倉促間只得勸慰道:“世間女子也不是非要仰男人鼻息才能過活,女郎聰慧,便是自立門戶,獨善其身,又何嘗不可?!庇嘞略贌o話。
二人飲酒共風(fēng)雪頃刻,遠(yuǎn)處有馬蹄聲沒過,章貞拱了拱手,道:“多謝女郎為在下踐行,天冷,就此別過,女郎也快些回吧?!?p> 天地白茫茫一片,青驄馬載著人疾馳向遠(yuǎn)方,留下身后一路大雪,很快又被后面飛奔的馬匹濺起。
侍女懷中抱著古琴,與綠珠女郎踏雪往城里走,哭喪著臉說道:“回去了殿下要是知道女郎不肯對郎君動手,肯定不會輕饒了女郎的?!?p> 綠珠回望了眼被馬車碾過的驛道,寂靜如斯,什么也不剩。她自袖中掏出把溫?zé)岬亩虅?,閉上眼睛,狠狠地朝左臂扎去。熱烈的鮮血瞬時滲透了冬日里的層層棉衣,猶如穿過瀝水的竹籃,一滴一滴落在潔白的雪地里,宛若早開的紅梅,不一會兒便又被覆蓋掩埋。
侍女驚呼了聲,急忙上前扶住她,問道:“女郎這是何苦?”
綠珠女郎捂著胳膊,在風(fēng)雪中香腮上掛滿淚珠兒,說道:“普天下的男人,有的喜歡逼良為娼,有的喜歡勸娼從良,他們糟蹋完娼妓,又輕賤娼妓。世人都罵娼妓骯臟,卻無人罵和娼妓睡覺的男人骯臟。上京城中,懂娼妓之苦的,也不過區(qū)區(qū)章貞一人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