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九盯著那傷口,無言,彎腰替她將袖子挽上去,從手腕挽到臂彎處,那瑩白皓腕之上密密麻麻全是愈合過的狹長刀口,再往上觸碰到新鮮流血疤面,他根本不敢用力扯,于是袖子又慢慢滑回皓腕。醫(yī)師拿了交刀跛腳過來,秦九凜若冰霜跪坐在章貞右手邊。
醫(yī)師十幾歲就隨著叔父輾轉(zhuǎn)在各個軍營里醫(yī)治將士,他們有在戰(zhàn)場上騎馬摔斷腿的,有被敵兵砍斷胳膊的,有守城時被箭射穿的,有攀爬云梯被石頭砸傷的,還有被滾燙的熱油從頭澆下燙傷的……連他自己也數(shù)不清這雙手究竟經(jīng)過了多少傷者,反正有人幸運活了下來然后得以重歸故里,也有人不幸就此死去只能骨埋荒野?,F(xiàn)在他年紀(jì)大了,眼神沒有年輕時候好使,雙手也沒有年輕時候有力,但是多年來的經(jīng)驗讓他面對傷患依然能夠有條不紊。他眼睛也不眨地一點點剪開章貞臂上粘連的衣裳,然后低頭仔細(xì)清理傷口。
醫(yī)師的動作不重,章貞鬢間還是生出細(xì)細(xì)的汗,她抬袖遮住了秦九的眼睛,與醫(yī)師搭話道:“請問醫(yī)師貴姓?”
醫(yī)師清理完畢,接過秦九遞過來的藥,道:“敝姓夏侯?!?p> 秦九順手捉住章貞的手腕,輕輕拿了下來放在腿邊,玄色的衣袖與白色的衣袖相疊在一起,袖下,寬厚的手掌覆住柔軟的手背,傳過縷縷溫?zé)?,繼而手指與手指纏繞在一起,沒有縫隙親密猶如樹上藤蔓。
醫(yī)師一心做事,并不關(guān)心年輕人衣袖底下的暗昧之事,只專注上他的藥。章貞忽而想起一些往事,問道:“可是冀州夏侯家?”
醫(yī)師手上抹藥未停,道:“是?!倍螅舆^紗布,問,“章校尉知道冀州夏侯家?”
章貞說:“知道。夏侯醫(yī)令之風(fēng)骨亦是大梁之風(fēng)骨?!?p> 冀州夏侯淵,大梁前醫(yī)令,文德十一年隨她父親前往邊境,兩軍交戰(zhàn)時為北戎人所俘,因拒不救治敵軍,絕食而亡。他說:“救死扶傷是少年之志,忠君愛國是為臣之本,今日既難兩全,淵愿以身殉道不茍生。”
老叟白發(fā)婆娑,聽到此話,不再清澈的昏黃眼珠上隱隱有淚光浮現(xiàn),他往章貞胳膊上裹著紗布,問:“章校尉不覺其迂腐乎?”
章貞撫摸到袖中少年那修長手指上因常年持劍而留下的老繭,聲音有些干澀:“道之所在,心之所向,自有千萬人與醫(yī)令同往。章貞敬仰之?!?p> 阿兄打了勝仗率五萬大軍班師回朝,行至扶風(fēng)城下,自裁時,高喊的是:“父皇,道在光明照千古,兒臣何曾有過謀逆之心?
有些人終其一生,都在為他們的道而活,為他們的道而死。
阿父和阿母也有自己的道。所以哪怕是被困在侯府那一方天地里,他們也能雪中耍刀繡花,怡然自得。
章貞不知道自己的道是什么。阿兄薨后,她飄搖在西川,回去前上青靈山問道。
她問道師:“我在戰(zhàn)場曾斬殺敵兵無數(shù),今又將在江湖手刃仇人,不合仁愛,合道乎?”道師反問她:“不殺如之何?”
章貞說:“不殺,人為刀俎,我為魚肉?!钡缼熣f:“戰(zhàn)場不殺,他國為刀俎,汝國為魚肉;江湖不殺,汝父母將索你于魚肆灶臺之中。是戰(zhàn)之罪,人之過,非汝之罪過?!?p> 章貞又問道師:“我與人有肌膚之親卻無有夫妻之名,不合禮制,合道乎?”道師問:“無有夫婦之名,肌膚之親非起于情,則起于欲乎?”
章貞緘默,然后說:“非也,起于性命攸關(guān)時?!钡缼熣f:“性命攸關(guān)時,禮輕,而道重,與其譽堯而非桀也,不如兩忘而化其道。
章貞問:“道在何處?”道師說:“道在天地萬物,人我心中?!?p> 章貞惘然。
回京之后,她在酒里,在溫柔鄉(xiāng)里找道??赡呛孟袷堑溃趾孟癫皇堑?。
醫(yī)師拿起交刀剪去多余的紗布,囑咐說:“傷筋動骨一百天,章校尉這胳膊可再禁不起折騰,要好生休養(yǎng)一段時日才是,近期莫要飲酒,莫要動武。不然你疼,小后生也跟著疼?!?p> 老叟最后一句話說得很妙。章貞笑應(yīng):“多謝醫(yī)師?!毖酃饴舆^秦九,袖下手指輕勾了他手指一下。
翁青山氣喘吁吁趕來,被王敬擋在門外。又來了些人,一時有些吵嚷。
秦九松開與章貞糾纏在一起的手指,跪坐著替她穿好外袍,扶她起來。少年冷冽的面上有些微微發(fā)燙。
章貞朝門外寬慰道:“翁府君,一點小傷,已經(jīng)包扎好了,不打緊?!?p> 話音剛落,門咣當(dāng)一聲被推開。門外不知何時已站了六七個人,目光齊刷刷望向屋內(nèi)。推門的是一年輕士卒,手拎長矛,一身武衣,未著鎧甲,濃眉大眼,麥色面頰,精神奕奕,見章貞看他,自報來意道:“聽聞?wù)滦N編驍×送蹙粗?,我曾立言能打敗此人者就是我徐茂的朋友,故特來相瞧?!毖粤T,一雙眼睛上下打量了章貞一番,又贊道,“章校尉果然年輕貌美。”
章貞望著眼前的毛頭小子,爽朗一笑道:“世英果然是個風(fēng)趣人?!蔽鲗m沈貴嬪那弱柳扶風(fēng)我見猶憐的模樣在腦海一閃而過,心中又不禁有些鈍痛。章貞瞧向門外幾人,施禮道,“章貞不才,初來乍到勞諸位掛心?!?p> 門外幾人除翁青山和王敬外,都是隨徐茂一起來的新軍,他們在練兵臺聽說了章貞與王敬比試的光輝事跡,現(xiàn)在又見其風(fēng)度不凡隨和知禮話說得很好聽,令人如沐春風(fēng)若臨秋水,自是心生好感另眼相看。
再次回到練兵臺,章貞所到之處,新軍們站得比先前直挺了許多。章貞在一旁笑著告訴他們拿戈矛的正確姿勢,提長槍的力度和使弓箭的要領(lǐng),眾人欣然采納,認(rèn)真練習(xí)。偶爾有人不服想找茬生事,也被同袍悄悄攔下。章貞在練兵臺含笑忍痛,從旭日東升到日暮西沉,她欣慰這次的鮮血沒有白流。
晚上,秦九又找醫(yī)師看了下章貞的傷,城里坐堂醫(yī)師沒見過軍營傷兵那陣仗,看著傷口直皺眉,開了個藥方子。裴自流在一旁歪著飲酒朝章貞豎起大拇指,說:“幸虧二師兄早就看出來你是個狠人,從不敢招惹你?!?p> 火爐燒得章貞嘴唇干燥,她一伸手就夠到了幾案上的酒壺,于是給自己倒了一杯,笑裴自流道:“豈止是不敢招惹,二師兄那實在是見死不救?!痹捳f完,酒杯還未摸熱乎就被人奪了去,章貞抬頭,看見秦九黑著一張俊臉已經(jīng)送完醫(yī)師回來,于是沖他粲然一笑,揶揄道:“師弟急什么,這酒師姊本就是倒給你喝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