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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秦九書

第十八章 悲莫悲兮新相知(三)

與秦九書 卷郎 2371 2024-02-12 19:37:53

  回去時,他掌燈大步流星,遠遠將她落在身后。秋露打濕了衣裳,石頭絆住了腳,一切都使他覺得沮喪。側畔青溪潺湲,他臨流照影,不過天上孤月一輪,地上單人一個。榴花開了會謝,人來了又走。那又何苦開哉?何苦來哉?

  “可是我令世子不高興了?”他回目,她不知何時站在一株柳邊,寬袖白袍,雙手背后,帶笑問。若非一雙鳳眸尚且流盼,倒教人錯認成是哪位超然物外的神人了。

  他望著她。從長夏到清秋,三個月以來,對她相識又不識。他想起從前先生常獨自吟誦過的一句詩:“但去莫復問,白云無盡時?!必垉汗穬翰还茇毟欢歼€記家千里萬里,又何況她這般的女郎呢。于是,他沉吟須臾,問她,“卿之故鄉(xiāng)比西川若何?”

  她拱手,張口言道:“古語云世間萬物各有所長,我以為吾之故鄉(xiāng)與西川亦如春蘭秋菊,各有其美?!被卮鸬命c水不漏。一如其人。

  他不肯罷休,非要她比較一番,追問道:“哦?既各有其美,那各又美在何處?”

  她略有思索,繼而又笑道:“天地有大美而不言,然以天時地利人和觀之,塞北江南,西川中原,皆各美其美。天時自不必說,風云變幻,月落星沉,天南地北之時令各有殊異。以地利為舉,若西川之美在左太沖‘一夫守隘,萬夫莫向’之險要,則中原之美在賈長沙‘包舉宇內,囊括四?!倲垺V劣谌撕?,西川乃鐘靈毓秀英雄地,民風淳樸;吾鄉(xiāng)亦十步芳草多俊士,文質彬彬。而今吾鄉(xiāng)遠矣西川近,西川之美在目前,吾鄉(xiāng)之美在吾心。一國明月,兩處相照,因天時地利人和不同,美便也有了不同?!?p>  她是打定主意要走,所以其言也誠真,話里話外都在告誡他和阿翁將來不可有謀逆之心。他聽后是又驚又恨,只怕傳到阿翁耳朵里,上前幾步將提燈往她手里一塞,氣道:“好個伶牙俐齒,一馬當先的將軍可有你操心多?他日不做將軍真是屈了你?!?p>  憂心而去,心憂而歸。這一夜秋蟲格外聒噪,他歇下沒多大會,偏阿翁又著人喚他過去。阿翁尚未寢,在書案前作了一幅畫,教他看罷問他是否相像。阿翁已有許久不提畫筆了。

  畫像上的人正是作男子打扮的她。他自知愚鈍,不明阿翁用意,問她可就是阿翁錯認的那位故人阿為。燈下阿翁兩鬢斑白,一雙鋒利如鷹般的眼睛注視著他,緩緩道:“阿昭,那是位只有高門望族才能教養(yǎng)出來的女郎,汝可知否?”

  他的心咯噔了一下,低眼下跪,默然無言。連阿翁只見她一面都看出來了,他與她朝夕相對這幾月,又怎會瞧不見呢。只是……關于她,教他與阿翁又從何說起呢。

  阿翁卷起畫,捋須哈哈大笑了幾聲,伸手教他坐下道:“不知不覺,昭兒你已長大,也有自己的心事了。你且起來與孤仔細說一說這趙小光罷?!?p>  他未敢再隱瞞,只省去一些不便之處,將她遭遇告知阿翁。阿翁聽罷,感喟道:“世事茫茫難料,人心更是難測,一個好好的女孩兒家遭此大難,孤聽完便甚是感傷,倘她父母親哪天知曉,不知又該有多傷心悲痛?!眹@罷,又道,“阿昭,孤瞧她有點怕孤,所以才急著要走,你去同她說勿要害怕,多請幾個醫(yī)師再給她診診脈,看看可有法子,要是缺什么藥只要孤這里有都可拿去用,然后帶她去咱們西川四周散散心,十六湖和青靈山這時節(jié)都風景正好,等過些時候再走也不遲?!?p>  他恭敬答道:“唯。”

  第二日,東方將白,阿姊著人邀她去十六湖看朝霞。他翻了個身當作沒聽見。阿姊的那點心思,連十六湖的湖水都瞞不住。她拾掇好過來敲門,他坐起半個身子,隔著門問道:“何事?”

  她道:“郡主想看朝霞,我與她一起恐有不妥之處,世子可一同前去?”

  她倒還知道這一點。他起床開門,她在門外站著,晨風漉漉,單薄衣裳襯得她臉色發(fā)白,身形羸弱似秋后枯藤。一句“你莫誤了我阿姊”哽在喉間再也說不出口。他一把拉她到屋里床榻坐下,將他新洗外袍隨手扔與她道:“不知道的還以為我堂堂西川王府連你件厚衫子都供不起呢?!?p>  她裹上他的外袍,扯出個慘淡笑臉:“世子說笑。貴府之恩,某沒齒不忘,他日定將厚報。”

  阿慶打水進來,他有些沒趣,不滿地說道:“哪個又需要你報答了?!毕戳T臉,想起阿翁的話,又在一旁耐著性子好言勸她,“青州離西川甚遠,你身體新愈,體力不濟,恐難長途跋涉,萬一再出變故,枉我阿姊救你一場。我阿翁雖為西川王,但絕非濫殺無辜之人,他已承諾不會傷害你,所以你不必心焦要走,不妨再留下將養(yǎng)一段時日,賞賞西川的山水,屆時等你完全好了,不管是回青州還是哪里,我西川王府都欣然相送。不知你意下如何?”

  他端詳著她的神情,她臉上卻一片闃然。阿慶倒水出去,她說了聲好,起身朝他行禮,“一切悉聽世子安排?!比绱?,他自昨日蜷著的心漸漸舒展開來。

  十六湖邊霞光漫天,秋水白鷺相戲,阿姊與侍女在堤上念:“溱與洧,瀏其清矣。士與女,殷其盈矣。女曰:‘觀乎?’士曰:‘既且。’‘且往觀乎?’洧之外,洵訏且樂。維士與女,伊其將謔,贈之以芍藥?!?p>  她也頗有情致吟了一首詩,是那位山中宰相回給帝王的詔問:“山中何所有,嶺上多白云。只可自怡悅,不堪持贈君?!蓖褶D的拒絕讓阿姊在散開的晨霧中紅了眼睛。

  她徘徊在湖岸,直到眾鳥飛去,才道:“聽聞青靈山上有位道人,洞悉紅塵,可解迷惑,不知世子可愿為我引見一下?”這是明顯要避阿姊不見了。

  去青靈山前他又尋了幾個醫(yī)師為她診脈。醫(yī)師皆有無可奈何之意。青靈山峰巒雄偉,蒼翠依舊。他與她一起在那停留了大半個月。一日聽她問道師:“我在戰(zhàn)場曾斬殺敵兵無數(shù),今又將在江湖手刃仇人,不合仁愛,合道乎?”

  “我與人有肌膚之親卻無有夫妻之名,不合禮制,合道乎?”

  “我父母年近不惑,我卻一事無成,既未能承歡膝下,又將要令其經喪子之痛,不合人倫,合道乎?”

  屈子在《少司命》篇里言:“悲莫悲兮生別離,樂莫樂兮新相知。”可是于他而言,與她離別使他感到難過,相遇卻令他更為心傷。若能換她長命百歲無有此禍,他寧愿一生不要見過她。

  下山那天,秋雨綿綿,他們不幸碰上了盜賊。對方人多勢眾,奔逃之際,他為她擋下一箭,從馬上墜落。要不是她師父正巧路過,他倆只怕就此命殞黃泉。

  她師父收到阿翁寄去的畫像,便日夜兼程趕來西川接她。他這才確切得知她就是上京城永安侯家的章貞。

  他臥在榻上扶著腿破口大罵她就是個江湖騙客。她滿臉歉意向他許諾:“下次再見,必不會再瞞世子一句。”

  他別扭的將頭朝里,不教她看見自己眼中的淚光:“下次再見,不要叫我世子了。”她拱手作揖,說,“好?!?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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