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9.揚州記事(三)
靜慈庵內(nèi)煙火起,小尼誦經(jīng)聲聲入耳,太一法師圓寂,此后世間再無昭禾殿下。
送完魏書穎最后一程,魏鏡辭別小尼,帶著聞?wù)丫鸵x開。小尼卻從袖中拿出一封信遞給他
“施主,這是師傅在你走后寫成,她讓我代交給你,請您過目。”
魏鏡接過,展開,白紙黑字,難得真情。
“三哥敬上
昔,昭禾年幼無知,恃寵而驕,與三哥多有牴牾。今憶過往種種,心中有愧。父皇常言,吾聰慧過人,若是男兒便好。吾便仗著這份聰慧胡作非為,失了教養(yǎng),罪過罪過。不求三哥原諒,但求死而無憾。歷蘇幕事,終是天罰我,此生便是如此了罷。處處刁難三哥,實為嫉妒。三哥病癡那年,父皇曾找一道士與三哥卜卦,不巧昭禾在場,父皇以昭禾年幼為由,沒有避諱。吾記得,那道士言
‘此子極有慧根,日后大事可成,與凡人不可同日而語。然,君須知,古成大事者,孤煞命也,克父克母,無兄無弟,無有牽絆,方可縱橫天地?!?p> 父皇本是不信,因你那時連凡人亦不及。直到后來,三哥突然病愈,所學(xué)之物,無一不精,有觸類旁通之能,父皇忌憚,故而冷待于你,而今思來卻是有些荒唐。三哥謙敬,心懷大德,行事有度,日后,此生定能圓滿。昭禾雖看不到,但請堅信,會有這么一天的。
六妹,昭禾。”
這封信倒是解開他二十多年的謎,原來是因為忌憚,父皇啊,多可笑……
江都
順安驛館
魏鏡與譚齊會和,聞?wù)岩贿M驛內(nèi)便直奔祁姝房中去接慢慢,回來的路上碰上魏書悅和和蕭衡拌嘴,本不打算理會,貓著腰快步走過去,還沒走遠,魏書悅叫住她
“等等,”
聞?wù)岩活D,回頭笑了笑
“什么事?”
魏書悅拉過她
“三嫂,你過來給我評評理兒!”
聞?wù)腰c頭,一本正經(jīng),看了蕭衡一眼
“你把書悅怎么了?”
蕭衡雙手抱胸,傲嬌哼了一聲,卻對魏書悅道
“我跟你吵架,你讓一個外人摻和什么?”
聞?wù)岩宦?,皺眉,這小子,她怎么就是外人了?
下意識擼起袖子,卻忘了手上有東西,手一抖,將瓷壇滑了出去。看著聞?wù)咽种兄飰嬄?,魏書悅驚呼一聲,蕭衡反應(yīng)最快,立馬彎腰去接,卻還是撈了個空。瓷壇墜地,“啪”的一聲脆響,碎片飛濺,魏書悅跳開一步,還未來得及說什么,卻見聞?wù)迅┥?,將手伸進碎片中去撈龜公。蕭衡想要提醒她小心一點,話沒出口,只聽“啊”的一聲低叫,聞?wù)崖N著食指已經(jīng)將慢慢從那些碎片里拎了出來,魏書悅看著她的手
“你的手流血了?!?p> 聞?wù)芽戳搜蹅?,把慢慢遞給她,邊找帕子邊道
“流點血而已,不礙事不礙事?!?p> 看那食指不斷流出的血水,蕭衡擰眉,知道聞?wù)岩粫r半會兒是找不見帕子,沒有多想,抓住正在出血的食指,低頭含住指尖,以此止血。
聞?wù)岩唤?,抽出帕子的手一頓,扭頭看著蕭衡,臉一黑,就要訓(xùn)斥他。血已止住,蕭衡離開聞?wù)训氖种负蟪檫^她手里的娟帕,輕輕包扎她的傷指,輕聲道
“止住血要緊,你每次都是這樣,毛毛躁躁的?!?p> 聞?wù)选?p> 話是這么說沒錯,可他剛剛那么做真的好么?
魏書悅眨眨眼,看看倆人,又看看正往這邊走過來的魏鏡,一時不知說什么好。
魏鏡過來時,聞?wù)岩寻咽种笍氖捄馐掷锍槌鰜恚瑐?cè)身對著魏書悅
“我先回去了。”
接過慢慢,回身卻對上一堵肉墻,抬頭
“你怎么來了?事情處理完了?”
魏鏡點頭,俯視她,看看她的手,又看看滿地碎片,眉峰微蹙
“怎么這么不小心?手還好吧?”
剛剛那一幕他都看見了。
聞?wù)褤u頭
“小傷小傷?!?p> 魏鏡對上蕭衡挑釁的目光,冷笑,摟著聞?wù)?p> “回去清洗一下傷口吧,”
一頓,吩咐魏書悅
“書悅,找人把這里清理一下,我?guī)闳┗厝タ纯??!?p> 魏書悅愣愣點頭,二人走遠,見蕭衡一臉失落,魏書悅拍拍他的肩
“別看了,都沒影兒了。”
蕭衡回神,不想理她,轉(zhuǎn)身跨步向前,魏書悅追上去,撲閃著求知的大眼
“你和三嫂她,你們倆——”
蕭衡睨她一眼,見她一臉八婆樣兒,沒好氣
“我們倆怎么樣,跟你有什么干系?”
魏書悅一哽,撅嘴,小聲
“不說就不說嘛,以為誰稀罕!”
蕭衡懶得跟她廢話,越過她朝前走去。魏書悅做了個鬼臉,戳穿他
“膽小鬼!明明喜歡人家還不承認!”
蕭衡頓住腳步,回頭冷冷看她
“我曾經(jīng)是喜歡她,又如何?”
魏書悅怔怔看著他的背影,沒問出到嘴邊的話。她想問的是,曾經(jīng)喜歡,那現(xiàn)在呢?可是她好像沒有資格去過問,因為在他身上她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天啟二年四月,尚書令喪子,大受打擊,臥病不起,帝體恤,免其朝事。又處置劉乙,查處劉知己,于其宅內(nèi)搜出贓銀五百萬兩,悉數(shù)充歸國庫,貶其官職,發(fā)配邊疆。此可謂喜事,然,接到揚州來信和裝有六公主骨灰的瓷壇后,天啟帝再也笑不出來。他以為,這副畫能夠挽回愛女,哪知卻成了壓倒她的最后一根稻草。說來,他這一生也是可悲,少年喪子,中年喪妻,老年喪女,皆是心頭所愛,叫他如何不痛?
陵安縣城
聞?wù)羊T在馬上,看著遠處灑落山間的村莊和星羅棋布的原野,歡快地吹了一聲輕哨。把魏鏡嚇了一跳,見她放開雙手,擁抱晚風(fēng),魏鏡揚唇,勒住韁繩,防止她摔倒。
聞?wù)鸦仡^,指指交錯相通的田間小路
“裴至他們家是不是往那里走?路有點窄唉,我們怎么過的去?”
魏鏡眺望遠處,夕陽西下,那座古宅靜靜矗立在余暉里,在這村舍中很是醒目。
“馬車過不去,馬倒是可以?!?p> 聞?wù)鸦仡^,望望身后的車隊,她總覺得少了一些人。
“那他們——”
魏鏡沒有回頭,淡淡道
“他們走他們的,我們在這里停留幾天,你不是想看看簡笙么?”
聞?wù)延行└袆?,懂事?p> “其實你可以不用顧忌我的,趕路要緊,簡笙他們我們回來的時候再去拜訪也不遲?!?p> 魏鏡若有所思,想了想,還是把實話說給她聽
“我來找他們,是奉帝命,請裴至回朝的?!?p> 聞?wù)选?p> 好吧,是她自作多情了。
魏鏡把近衛(wèi)兵分成兩隊,一隊負責(zé)護送車隊,一隊留下來保護他們。一行人來到古宅時,簡笙正在教訓(xùn)裴至
“你這不讓我動,那不讓我動,我現(xiàn)在不是躺著就是坐著,閑的慌。婆婆說了,不能這樣不能這樣,適當(dāng)走動還是可以的。我就去外邊溜達一圈能有什么事?你再這樣,晚上一個人睡吧!”
裴至看著她微微隆起的腹部,小心賠笑
“娘子莫生氣,氣壞身子可是為夫的罪過。你要出去走走,為夫也沒說不讓,只是田間路泥濘多,前幾天又下了雨,萬一跌倒傷著了怎么辦?我們還是在自家院里逛逛就好了?!?p> 可恨他沒錢修路!
簡笙……
看他一副小心翼翼的模樣,有些無奈。其實這事也不能全怪他,誰讓她身子不好,大夫千叮嚀萬囑咐,這幾個月安心養(yǎng)胎為主,一切過激的行為都不能有,裴至將大夫的話奉為圭臬,時時刻刻看著她,一天到晚緊張兮兮的,唉。
門外一行人悶笑,八公主愣愣看著相擁的倆人,與君一別,半載有余,而今再見,君有妻有子,生活和美,豈不安心豈不安心?
原來,裴至成婚后竟是這樣的。
魏鏡走進院中,爽朗一笑
“裴弟好福氣,恭喜恭喜?!?p> 倆人訝異看向門外,愣了一下,裴至笑著迎上去抬手作揖
“王爺,不曾遠迎,失敬失敬?!?p> 魏鏡擺手
“無妨?!?p> “聽聞王爺南下,未成想竟會造訪寒舍,至受寵若驚?!?p> 裴至拉過簡笙,低聲吩咐她讓人準備茶水,簡笙點頭,看了眼魏鏡和聞?wù)?,滿心歡喜,打過招呼后進入房中。
裴至將一行人迎至堂屋
“王爺此行辛苦,今日不如在寒舍住下,稍事歇息?!?p> 魏鏡頷首
“那就恭敬不如從命了?!?p> 裴至揚唇,抬眸,看到魏書悅,一滯,起身,抬手
“八公主?!?p> 魏書悅笑了笑
“裴至,好久不見?!?p> 裴至回以一笑
“好久不見?!?p> 魏書悅想到什么
“啊,你和簡笙的喜酒我們沒喝上,今來造訪,禮品還是要補上的?!?p> 說完,示意近衛(wèi)軍把箱子抬過來
“還請收下?!?p> 聞?wù)芽粗鴤z人,有些感慨,書悅,終究沒有放下。
……
書房
魏鏡遞過委任書
“陛下希望你能接受,刑部尚書的職位依舊為你而留,并且,”
魏鏡頓住,裴至看著委任書,等待下文。魏鏡回想出發(fā)前一天那人對他說
“此次派你南下,有三事需要你去做。”
“謹遵帝令?!?p> “一為南巡,代朕察視所至各州情況,有奸佞者,可先斬后奏。二為,朕思昭禾,此像為那人所作,你代朕親自交給她,如若她愿意,帶她回來。三是,兗州有一陳年舊案,惟裴至可解,希望他能速速回朝,接手此案?!?p> 魏鏡回神,推過委任書
“并且,圣上言君甚慧,兗州有一積案,惟君可解。圣上希望你能速速回去,處理案情?!?p> 裴至沉默片刻,忽而揚唇,接過委任書,跪下
“臣,謹遵圣諭?!?p> 該來的,總是要來的。只是,以后再也沒有這么清閑的日子了,他的上峰……
待他起身,魏鏡突然問
“上次,裴弟說的那位先生,可還在此處?”
裴至一怔,思量片刻,搖頭
“先生行蹤不定,我亦不是十分了解。”
魏鏡恍神,呢喃
“如此?!?p> 裴至想到什么
“對了,上次我派去送信的人一直未歸,您——”
魏鏡回神,有些尷尬
“他,本王留在岐王府了?!?p> 裴至……
微妙地睨了魏鏡一眼,沒說什么。走到書桌旁,從暗格里拿出一個令牌
“這個,還是物歸原主吧?!?p> 魏鏡沒有接,微微一笑
“就當(dāng)是本王贈予你的新婚之禮,留下吧?!?p> 裴至也不推脫,順手收下了
“那就謝過王爺了?!?p> 第二天,聞?wù)芽春嗴侠C虎頭肚兜,一臉羨慕
“真好,你就要為人母了?!?p> 簡笙柔柔一笑
“王妃也快了吧?!?p> 聞?wù)哑沧欤虹R就是塊木頭——難道是自己魅力不夠?
打量自己,看看簡笙,聞?wù)延行┬箽狻?p> 見她突然一副失失落落的模樣,簡笙放下針線,不解
“怎么了?你和王爺——出什么問題了?”
聞?wù)延行╇y以啟齒,看了眼虎頭肚兜,咬牙,豁了出去
“我告訴你一件事,你一定要替我保密。”
簡笙呆呆點頭
“你說?!?p> 聞?wù)褣邟咚闹?,幾個丫鬟婆子在場上整理藥草,并未留意她們這邊,放下心來,與簡笙耳語
“就是,那個,其實,我們,還,沒有圓房?!?p> 簡笙一臉震驚
“你們還沒圓房!”
怎么可能!
聞?wù)涯憫?zhàn)心驚捂住她的嘴
“小點聲小點聲!”
簡笙吐吐舌頭
“哦哦。”
拉過她,小聲
“你們怎么會,裴至說你們不是早就——”
聞?wù)褔@氣
“此事說來話長,我就長話短說吧,我們那時什么也沒發(fā)生,都是誤會啊誤會。”
簡笙喃喃
“這種事怎么都能誤會?”
聞?wù)褜擂涡π?p> “反正,就是那樣,我們,什么也沒發(fā)生過,無奈之下成的婚,到現(xiàn)在我倆還保持純潔的距離?!?p> 身后一人突然問
“你和誰?”
聞?wù)褔樀靡黄ü傻乖诘?,回頭看向目光灼灼的人,失聲
“你你,你什么時候來的?”
蕭衡迫切想知道答案,如果剛剛他沒聽錯的話,簡笙那句話應(yīng)該是指聞?wù)押臀虹R?
“你剛回頭我就過來了,你們,在說什么?”
聞?wù)蜒恃士谒?,拍拍胸口,回想自己剛才的話,抱著僥幸心理,他應(yīng)該沒聽清楚。
挑眉橫眼,粗聲
“干你何事?哪涼快待哪去!”
蕭衡端視她片刻,心里有了答案,聞?wù)衙看涡奶摱际沁@個樣子。忍住狂喜,笑得格外燦爛,卻對簡笙說
“裴夫人,裴尚書和王爺在前廳等你,說有事要交待,派我來叫你?!?p> 簡笙點頭,起身
“我這就過去。”
聞?wù)牙∷?p> “我隨你一起?!?p> 簡笙剛要答應(yīng),蕭衡卻拉住聞?wù)?p> “裴尚書又不是找你,你去湊什么熱鬧,我還有話對你說呢?!?p> 聞?wù)训伤谎郏拈_他的手
“魏鏡不是也在嗎,我去找他。再說,我和你除了能用拳腳交流,沒什么好談的吧。”
簡笙悶笑,思量片刻,拍拍聞?wù)训氖?p> “他可能真的有什么重要事對你說,我自己一個人過去就行了?!?p> 說完也不等聞?wù)鸦貜?fù),在丫鬟婆子們的陪護下走遠了。
院中只剩二人,聞?wù)央p手抱胸,沒好氣道
“有事快說!”
蕭衡站在她面前,一臉嚴肅
“聞?wù)眩愫歪?,你們真的什么都沒發(fā)生?”
聞?wù)寻櫭?,恨恨:原來他都聽到了!該死?p> “不知道你在說什么!姐還有事,沒功夫聽你瞎扯!”
說完,頭也不回地離開了,蕭衡看著她的背影傻笑
“原來如此啊。”
前廳,大夫正挨個給簡笙把脈,簡笙有些無奈,幽怨對上裴至討好的笑容。一刻鐘后,幾人圍在一起商討什么,過了一會兒,又紛紛提筆,寫上方子,交給魏鏡
“您請過目?!?p> 魏鏡接過,與裴至對視一眼,將方子交給他
“你們留下一人即可,譚齊,送他們回去吧?!?p> “是?!?p> 譚齊交付銀錢,帶他們出去,只留一個吳姓大夫在屋內(nèi)。裴至把他拉到一邊,指著方子上的一列字問
“這是什么意思?”
吳大夫捻捻胡須,拉遠點距離,看了眼
“體虛不足之癥,裴夫人體質(zhì)不佳,不宜奔波,若出遠門,可得萬分小心,否則,會有滑胎之險?!?p> 裴至眉頭深深蹙起,之前村里的大夫也是這么說。簡笙幼年受了許多苦,沒有養(yǎng)護好,落了病根,現(xiàn)下有了身孕,醫(yī)治起來有點麻煩,可得需要些年歲。
看著丈夫蹙起的眉頭,簡笙明白了什么,想到昨夜裴至提到的事,有些猶豫,她舍不得與裴至分開。
聞?wù)训角皬d時,卻見簡笙夫婦滿面愁容,一怔,走到魏鏡身旁,低聲
“怎么了?”
魏鏡搖搖頭,拉過她,對裴至道
“其實,等胎兒穩(wěn)定再出發(fā)也不遲?!?p> 裴至點頭
“暫時只能這樣了。”
簡笙看看二人,忍下到嘴邊的話,她不想讓裴至離開,更不想耽誤裴至的前程,無奈眼下沒有兩全之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