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屋的門咣當一聲,菅同喜拄著雙拐從屋里出來。
一股涼風吹來,他打了個冷戰(zhàn),連忙騰手裹緊衣服。
月亮從黑云中露出,花白的月光下四處靜悄悄的,偶爾從遠處傳來貓頭鷹的啼叫。
遠處的伏龍山靜靜矗立,遠看去就像是一頭橫臥的怪獸。
菅同喜吃力地向西屋走去,雙拐“噔噔”敲在地上,夜里格外聲響。
西屋是一間更加低矮的草屋,里面住著父親和大兒子草根。
他掀開簾子進入屋內(nèi),草根濃烈的腳臭味撲面而來。
木板床上草根睡的正香,呼嚕聲像打雷。
菅同喜摸索著走到床邊,然后伏下身輕喊:“草根!起來吧,起來吧孩子……?!?p> 沒有任何的反應(yīng),草根依舊是鼾聲如雷。
“草根,草根!……”
菅同喜提高了聲音。眼見沒有效果,他干脆一邊喊,一邊用手晃動著草根。
在劇烈的晃動下,草根只是嗯了一聲,然后一翻身又呼嚕了起來。
“別喊了,讓他再睡會,昨晚磨豆腐到半夜你就喊……?!?p> 說話的是菅同喜的父親,老人家今年八十四,去年的時候身體還硬朗,但是,今年災(zāi)荒無糧,老人家連基本營養(yǎng)都沒有,全身浮腫,已經(jīng)很長時間不能下床。
一陣沉默,望著眼前的兒子,菅同喜的心里泛起一陣陣難過……。
對大兒子草根他有太多愧歉,兒子遭受了太多的苦難!一個大小伙子,正是飯量大的時候,可是孩子從來沒有吃過飽飯,每天卻像牛馬干著累活。身上衣服補丁摞補丁,褲子連腳脖都蓋不住。
家里喂不起牲口,大石磨全靠兒子推,他知道石磨的份量,兒子推著它吭哧吭哧轉(zhuǎn)著圈,豆?jié){流多少,兒子的汗就流多少。完了還要壓豆汁、熬漿……,
每次活干完,兒子累的直不起腰,他和老伴心疼的直掉眼淚。
可是,有什么辦法呢,看看家里五口人吧!癱瘓在床的父親;被風濕病折磨的他;頭暈不能起床的妻子:還有發(fā)著高燒的小兒子,就剩草根這一個健全人了,不指望他還指望誰呢。
昨晚磨豆腐到深夜,草根累的眼皮都睜不開,躺下沒多久,可是,不行,必須盡快喊醒他,還有三十里夜路要走呢,要是去晚了,一切都完了。
想到這里,菅同喜愈發(fā)著急起來,他心一橫伸出手去,一手捏鼻子,另一只手捂嘴巴,只是片刻,草根便被憋的咔咔嗆醒過來。
“爹!…晚……晚了嗎!是……是不是晚了……?”
草根驚惶起身連聲問著,看來這孩子也提著勁呢。
“起來吧,孩子!該走了,還要趕夜路呢。”
菅同喜輕輕地撫摸著兒子的頭。
“等這趟回來咱啥活也不干了,你狠勁睡,爹不會再叫醒你?!?p> 菅同喜說著眼眶不由濕潤起來……。
草根是菅同喜的第五個兒子,草根之前妻子一連給他生過四個孩子,但全都因為生病夭折了,唯獨這草根長大成人,而且長得人高馬大,站在面前像座鐵塔一般。
草根這孩子孝順、聽話,干起活來不惜力氣。村里的人都說,要不是有草根菅同喜一家就完了。
菅同喜也逢人就說:“我上輩子沒有壞良心,草根是老天爺賜給我的寶貝?!?p> 可是美中不足的是,草根這孩子有些遲鈍,而且說話結(jié)巴。
小時候他和別的孩子一起玩,就因為有缺陷常常被小伙伴取笑。再后來草根就不和外人接觸,見了陌生人就不說話,不知道的還以為他是傻子。
草根長大后,菅同喜想教他做生意,但是每次到鎮(zhèn)上,他幫父親擺好豆腐攤便離的遠遠的,手里拿著木棍在地上畫來畫去,任憑父親喊也不到跟前來。
可是現(xiàn)在這孩子必須獨自賣豆腐了,而且是要到城里去,縣城人多人雜,不像鄉(xiāng)下人簡單實在,這也是菅同喜最為擔心的,雖然此前已經(jīng)把所有細節(jié)反復(fù)叮囑,但看到窸窸窣窣穿衣服的兒子,他的心依舊充滿擔心和憂慮……。
————————————
“孩子,這回你自己當家了,進城要處處小心,斤秤要給足,見人要嘴甜,大爺、大娘的叫……”
此刻宋好艱難地把頭倚在墻上,拉著兒子的手交代著。盡管兩天來她已說過多次,但此刻她依舊不停的叮囑。
“要是遇到惡人,咱寧可吃虧也不要得罪,多說些好話,實在不行咱就躲著……”
“娘…!您就別…別說了,我都…知…道了,您就放…放…心吧,一切都包…包在我身上……”
草根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著。
“好了,咱孩子都知道了,你就歇著吧?!?p> 菅同喜說罷又催促著:“草根,把扁擔拿過來吧,該動身了?!?p> 草屋墻角擺著兩個荊條筐,昨晚做成的豆腐放在里面,趁著昏暗的麻油燈,菅同喜伸手掀開蓋著的白粗布。
已經(jīng)很久沒有看到了自己做的豆腐了,他的手有些顫抖,深嗅著久違的豆脂香味,觸摸到極富彈性的手感,他的心一股溫暖……
很長時間,死亡威脅著他??吹嚼先醪堃患胰?,他無法想象如何熬過寒冷的冬季,更何況來年青黃不接的時候。
此刻,望著眼前的豆腐,他心里忽然閃現(xiàn)出希望,
“如果這趟生意順利,或許就能找到一條生路了?!?p> “行!我看一定行?!?p> 陡然間一股信心涌上他的心頭,他想起了去年春節(jié)的情形,臘月二十六他和草根進城賣豆腐,城里人圍的水泄不通,人們攥著鈔票爭搶著購買,迫不及待把生豆腐塞進嘴里。
“喲!真香!好豆腐……”
眾人爭相夸豆腐做的好。
那一天穎橋鎮(zhèn)菅同喜祖?zhèn)鞫垢鹆丝h城,如果豆子充足,別說是80斤豆腐,就是五百斤他也能賣掉。
如今災(zāi)荒,鄉(xiāng)下人吃不起豆腐,可是城里人多,五行六業(yè)有錢人多,那些當差的、教書的、商鋪、飯館、大煙舘……這中秋節(jié)好歹也算節(jié)日,肉不一定吃,可豆腐或許買的人多。要是今天能像那天該多好啊!————————————
“孩子!挑起來吧,要當心啊,咱全家可就指望你了,……?!?p> 望著拿起扁擔的兒子,菅同喜眼中露出期待的目光。
“爹!放…放心吧,我都夢…見俺娘…俺弟弟都…都好了,我…帶…弟弟上山摘…摘…棗吃呢……。”
“好夢!好夢啊孩子?!?p> 菅同喜感覺鼻子一酸,兩行淚水已經(jīng)滾落下來。
扁擔咯吱聲響,這個苦命的孩子上路了。
“草—根!紅—薯—帶—了—嗎?你—早—上—吃……!”
走出院門的草根聽到母親在呼喚著。
“帶了!娘…?!?p> “夜-路-黑,你-可-要-小-心-點……。”
“……”
“孩他爹!咱草根…能行嗎,我這心里咋就覺得慌的厲害啊……。”
宋好眼瞅著丈夫,她多希望丈夫給自己一個寬心的回答。
“行又怎么樣,不行又能怎么樣??!”
癱坐在床邊的菅同喜失魂般說到。
一陣陰冷的風吹進屋內(nèi),麻油燈微弱的火苗左右搖擺著、搖擺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