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1、【退隱江湖】

　　這老者當(dāng)年習(xí)慣未曾改變，全身黑衣，襯得他滿頭白發(fā)更是醒目。

　　從方長這個角度看過去，能發(fā)現(xiàn)一根木拐杖靠在門內(nèi)。

　　但是老者步履穩(wěn)健，那根拐杖上也布滿了灰塵，可見他暫時并不需要此物。

　　方長只是靜靜地看著，看著那范姓老者走到院里，換上短打練了兩套拳，看那老者看著夕陽長嘆，看著院里廚房冒出炊煙……

　　直到天色漸暗，他才跳回地面。

　　朝上拋起粒云中山松子仁，方長用嘴接住，一邊細細咀嚼一邊慢悠悠走著，朝鹿林鎮(zhèn)另外的方向行去。

　　經(jīng)過簡單斟酌，他不準(zhǔn)備當(dāng)面詢問這范姓老者，因為看見對方這幅垂老模樣，方長不忍去驚擾其生活。

　　而且，直接上門問，并不一定能得到答案，也并不一定會得到實情。

　　鎮(zhèn)子外面干活的人們，開始陸續(xù)還家。

　　各處飄蕩著晚飯香氣，母親們開始在院門口，高聲呼喊忘記歸家的孩童，她們聲音洪亮高昂，遍傳小鎮(zhèn)每個角落，讓那些娃娃們回想起了竹板炒肉滋味，內(nèi)心戰(zhàn)栗。

　　小鎮(zhèn)上幾家小店已經(jīng)接近關(guān)門，方長尋到一家雜物鋪子，進去問道：

　　“店家，可有宣紙？”

　　那鋪子老板放下飯碗走出來，微微行禮說道：“客人說笑了，這鎮(zhèn)上又沒幾個讀書人，況且他們也用不起昂貴宣紙——小店只有毛邊紙出售。”

　　“毛邊紙也可，請給我來上兩刀?！?p>　　“好嘞！客官稍等?！?p>　　鋪主人取布擦了手，打開貨架上簾子取貨。

　　毛邊紙由竹漿制成，價格較廉，細膩輕薄。

　　對于紙來說，按規(guī)矩七十張為一刀，兩刀是一百四十張，若是儉省些，能使用上許久。

　　接過店家遞過來一大疊紙，方長也不點數(shù)，拎在手中。

　　他朝鋪主人道了聲謝，便來到鎮(zhèn)邊。

　　這有座土地廟。

　　當(dāng)年原身來這小鎮(zhèn)尋訪時，知道這處廟宇位置，原身還在廟前上了柱香，祈求尋找父母順利。

　　當(dāng)然，并沒有起什么作用：土地公職權(quán)從不包括“有求必應(yīng)”這一項，而且這種事，也明顯超出了土地能力。

　　走到廟前，方長照例捻了半個法訣。對于拜訪當(dāng)?shù)厣耢`這種事兒，這段時間過來，他已然駕輕就熟。

　　片刻后，鹿林鎮(zhèn)土地現(xiàn)身在門前，長拜道：“不知上仙前來，小神有失遠迎，還望恕罪，上仙有何吩咐？”

　　土地公的反應(yīng)，和之前遇到那幾位并無二致。

　　甚至讓方長感覺有些無趣。

　　似乎是接觸到會此拘神法之人，便就默認(rèn)對方是修為高深大能，他們姿態(tài)各個都擺放的很低，再見到方長這幅儀態(tài)，更是確認(rèn)了心中那先入為主的看法。

　　卻不知道，方長只是所修之道神異，且法術(shù)施展隨心，本身修為并未有多高深。

　　之前方長也是用這幅樣子，震懾住了各路妖怪神靈，未經(jīng)爭斗，便游走于遠近各方，把幾件事情處理妥帖。

　　當(dāng)然，也不能怪這些各地神祇，畢竟方長這種情況，十分罕見，而且這個年代里，信息匱乏，見識狹隘才是常事。

　　況且處世之法，當(dāng)然要以一般狀況來適配，從概率上說，這樣才能活的安穩(wěn)、活的久。

　　方長朝鹿林鎮(zhèn)土地還禮，言道：“在下冒昧來訪，卻是有事請求土地公幫助，還望讓在下說一下來龍去脈?！?p>　　此舉讓土地公心里稍稍安定，對方長發(fā)出邀請：“還望上仙入府中一敘。”

　　兩人便共同入內(nèi)，按賓主落座，攀談了幾句。

　　土地公姓林。

　　這乃是這鹿林鎮(zhèn)大姓。

　　同樣，這鹿林鎮(zhèn)名稱，雖然看起來源頭充滿詩意，但實情卻并非如此。它有這個名字，僅僅是這里姓鹿姓林者數(shù)量多而已，并不是古時這里有“產(chǎn)鹿的林子”。

　　“上仙太過客氣，太過客氣……”

　　接過這兩刀毛邊紙，土地公愛不釋手，滿臉洋溢著喜色，甚至都沒有舍得推辭。

　　能夠出任山神土地城隍等職位之人，必然識字，或者說識字也是出任這些職位基本條件，故他們對于紙張文具等必有需求。

　　而且由于面向受眾多為普通人，對于土地山神這兩類來說，能夠?qū)儆谧约嚎梢运接玫募垙?，也妥妥算奢侈品?p>　　“土地公喜歡就好?！?p>　　見對方露出這幅神色，方長便知道自己選對了禮物，自己若是有小說里那些數(shù)字化金手指，說不定能看到土地頭上冒出一連串綠色的“好感度+1”。

　　林土地收住心思，將這兩刀毛邊紙放在一邊，對方長說道：“多謝方上仙禮物，此確是對小神有大用……卻不知上仙想為之事，具體如何？”

　　方長笑道：

　　“最近在下正調(diào)查一件往事，約莫發(fā)生于近二十年前，今日剛剛在鎮(zhèn)上尋到名知情者?！?p>　　“但是在下只需知道當(dāng)年經(jīng)過，思來想去，只有讓土地公帶我入其夢中，方有幾率得知當(dāng)年所有事情，且不受記憶衰退與個人情緒影響?！?p>　　對于方長這個請求，土地公笑道：“此事容易，不知上仙欲何時施為？”

　　“今晚便好?！?p>　　“那上仙稍候，待夜深人靜之時，我們一同前去?！?p>　　入夢之術(shù)，是神祇比修行者強的地方，這是身為當(dāng)?shù)厣耢`，所轄職權(quán)范圍內(nèi)之事，用起來便如本能一般自然。

　　加上這些城隍土地本就非是肉身，操作起來，要更加精微玄妙。

　　當(dāng)然城隍土地之類神祇，也絕不是陰魂，非要細究，他們乃是天地規(guī)則之下，介于肉身和魂魄之間的一種奇妙狀態(tài)。

　　…………

　　……

　　躺在自己的榻上，范舟睡得深沉。

　　自從金盆洗手之后，他便帶著全部積蓄，回到自己家中，將早已坍塌的房屋重新收拾，雇了些伙夫傭役，準(zhǔn)備在此度過余生。

　　漂泊這大半輩子，他很累。

　　一入江湖身不由己。

　　這些年來，他好事也做過，壞事也做過，道上朋友很多，敵人也不少，見識過高尚，也見識過卑劣，有過歡笑，更沒缺乏悲痛。

　　待到垂老回首時，范舟卻發(fā)現(xiàn)，自己其實一無所得。

　　名聲不彰、無兒無女、形單影只，更是沒攢下多少銀錢，那些江湖事，卻更像是虛度光陰。

　　想通了這一點后，他心灰意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