偶爾,柯林從沉重的紙堆中抬頭小憩,總會望著桌面上的那臺裝置怔怔出神。
整體上它像一條手臂,但是輕盈且美,讓人想到鳥類骨骼或昆蟲翅膀。
鮮紅晶體薄片上搭著幾枚細針,可以捕捉到晶體每秒二十次極細微的震顫。連接其上的機械傳動裝置如鐘表般精密,將震顫的狀態(tài)放大傳導至一小支炭筆,并在紙上劃下相應(yīng)的痕跡。
這是這個世界上效率最高的通信,在一些圈子里被稱為“紅信”。原理和前世的電報類似。不過這些晶體存在五種震顫形態(tài),效率又比電報要高出很多。
又有新的信件到了。
細微的金屬敲擊聲響起,無數(shù)齒輪和發(fā)條同時運作。紙張被牽動,炭筆在沙沙聲中繪出幅度不一,斷斷續(xù)續(xù)的折線。
柯林漫不經(jīng)心地觀察著那枚晶體。它的顫動難以用肉眼觀測。有時觀者會以為自己聽到細微的嗡鳴聲,但那只是幻聽罷了。
估計此時,世界某處的另一臺紅字儀前,一位不知名的發(fā)報員正通過五個機械按鍵將委托人的信件輸入其中,牽引另一枚晶體的顫動。
無論兩枚晶體薄片相隔多遠,它們之間都會發(fā)生共振,忠實地傳遞訊息。
即使兩者之間沒有任何介質(zhì)。
……
柯林的工作就是把這臺儀器畫出的折線轉(zhuǎn)譯成相應(yīng)的文字。
這是一項繁雜費心的工作,卻是圣一神學院允許他參加旁聽的條件。
紅字儀永不停歇地運作,信紙不斷堆積,令人頭痛。
除了信件抬頭和少量公開文件外,絕大部分紅信的內(nèi)容都是亂序的字母。委托方早已將內(nèi)容加密成規(guī)則不一的暗號,這讓柯林的工作顯得更加枯燥。
在房間的幾個角落里,以異常的密度布置著“提燈”,柯林不知道它們的正式名稱,卻也知道那是用于探知靈素轉(zhuǎn)化和湮滅的儀器。
能入職這里的發(fā)報員,都已經(jīng)過引薦和靈素排異等方式重重篩選,從一開始就確保了他們身世清白,而且沒有成為巫師的潛能。
但是,在這充滿未知和不確定的世界里,真的存在萬無一失之事嗎?
右手仍在麻木地記錄著,轉(zhuǎn)譯這些折線早已成為一種本能。柯林的瞳孔逐漸失去聚焦。
字母組合在眼中不再擁有含義,成為線條的單純排列,就像某種繪畫……
……
“柯林,辛苦了。”
有人從后面碰了碰他的肩膀,柯林從失神的狀態(tài)中醒來。他稍微混亂了一會,才認清背后男人的臉。
“海涅?”
在場的監(jiān)察之一,也是引薦他的人。
“今天就這樣吧,時間和數(shù)量都足夠了。”
柯林從座位上站起來并讓到一邊,海涅慣例要檢查他的桌面和衣物,另一位監(jiān)察在不遠處盯著。
柯林稍稍伸展了一下肩膀和手臂,順便環(huán)視這座信報房。
六個座位上,其他的報員正埋頭抄錄信件的密文。
“通過,一切正常?!焙D屑殭z查后說。
確認桌面和柯林身上沒有復寫紙或者紙張,基本也就不用擔心什么。畢竟報員們是在監(jiān)視下抄錄的,訊息又都是長篇幅且規(guī)則不一的密文。
柯林看了看表,十九點三十二分。
“抱歉,只是規(guī)定而已?!焙D詭敢狻?p> “理解。”
但海涅似乎還有話要說,他斟酌著。
“老師他,最近有好轉(zhuǎn)嗎?”
“還可以,至少心情好了一些。”
海涅勉強有了笑意,拍了拍柯林的肩膀。
海涅是自己伯父以前的學生,對伯父非常尊敬,所以對被收養(yǎng)的自己照顧頗多。
也正是因為他與神學院方面的交涉,自己才得到了旁聽的機會,以及一份補貼家用的工作。
雖然自己現(xiàn)在的所作所為,似乎多少有些違背了他的信任。
“還有一件事,但不是什么大事?!?p> 海涅輕松地說,讓柯林心里稍緊。
“我聽到一些傳言……你還在和那些幫派成員來往?”
柯林楞了楞神,沒料到他提的是這件事。
“我在那邊生活過,所以或多或少有一些……老朋友?!笨铝终f。
學院方面通常不關(guān)心報員的生活。畢竟無論報員自己有什么意圖,都不太可能把信件泄密出去。
“他們畢竟不太正道……別太在意,我并非以監(jiān)察的身份說這些話?!焙Df。
“我知道老師現(xiàn)在的情況,要維持那種開支,你也只能去做一些不干凈的事。但其實沒必要一個人扛著……畢竟他對我有恩,我不會吝嗇什么?!?p> 柯林笑笑。
“那好,有需要的時候,我不會客氣?!?p> 海涅點頭:“辛苦,代我向他問好。”
“我會的?!笨铝终f:“也祝你好?!?p> ……
柯林帶著帽子和外衣走出報房,傍晚的余暉剛好消失。
圣一神學院,有點像是前世大學的雛形,不過要更封閉一些。據(jù)說由某個高級教團直轄。
雖然柯林被破例允許旁聽,卻只有低年級的幾門世俗課程對他開放,聊勝于無。
哪怕是海涅,對柯林的期望也只是能掌握可以謀生的一技之長,在普通人之中找個體面的工作而已。
莫名其妙地出生在這個世界,時間已經(jīng)過去了二十二年。以他前世那種溫吞的性格,就這么平淡地度過第二人生也不奇怪。倒不如說是一種更好的選擇。
可惜這注定無法實現(xiàn)。
這一世七到十二歲的記憶,盡是些不連貫且意義不明的畫面,事件之間的順序和關(guān)系都扭成了一團。
隱約可以確定,這不是自身的問題,而是有人對那些記憶動過手腳。
柯林仍能強烈地感受到,在那幾年間,自己曾與超凡曾有過很深的交集。但那些感知卻被什么人粗暴地抹去了,連帶著那些年其他的回憶也成了碎片。
懵懂地回過神來,自己已經(jīng)混在難民之間,從西拿勒的慘烈戰(zhàn)場,流亡到同盟的邊境城市施塔德。
他不知道自己的記憶是如何被破壞的,唯一能確定的是,那與超凡有關(guān)。
可在那之后,就再也找不到跟那些記憶有關(guān)的線索,也沒有接近超凡的機會。
——直到和伯父相認,獲得海涅的引薦,進入那所報房。
所以現(xiàn)在的柯林過著一種雙重生活:是神學院機密報房的報員,也是見不得光的幫派分子。這兩個身份相互拖著后腿,對柯林來說卻都是必須的。
因為只有從神學院的機密報房能接觸到解決問題的方法。
也只有南施塔德的地下世界,能很快提供實現(xiàn)方法的資金。
而這一切,都是為了取回那五年間被破壞的記憶。
漫無目的地思索著,柯林離開學院。進入小巷間繞行許久,確認沒有被跟蹤后,又進入另一條大道。
他攔下一輛馬車說出一個地名。車夫撇了他一眼,沒有多說什么。
兩只老馬打著響鼻邁開蹄子,往南疾馳而去。
柯林挑開車窗,雌月和子月正一同懸掛于東北方的低空。煤氣路燈的光線被地下管道噴瀉的蒸汽所渙散,僅僅照亮了青石板路,街道兩邊的典雅建筑則淹沒為黑暗中的尖銳剪影。
馬車離開秩序井然的舊城,一切都變得怪誕扭曲起來。夜空似乎顯得更低,七倒八歪的樓房精疲力竭般倚靠在一起,在黑暗中看不清細節(jié)。
施塔德的南第四街以南,居民基本是辛西里移民。
馬車在一間“阿斯旅館“前停下,這種地方以二三十個阿斯就能過夜而著稱,往往是辛西里人進入同盟本土后落腳的第一站。
付了車錢,從后門進入二樓,在過道里就能聽到無數(shù)嘈雜之聲,這里的墻壁幾乎比火柴梗更薄,房間比廁所更小,到處亂爬的臭蟲也已經(jīng)不再怕人。
柯林推開一扇房門?;璋得河蜔艄鈺炏?,幾乎什么都看不見。
除了那支指著自己的銀閃閃的左輪。
恒星儀
主角是穿越者,但是不存在“原主”。 從出生開始就是他自己的意識。 好多讀者誤會了,不得不在文章之外解釋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