陰暗的房間里，岳昭的母親倚靠在床頭，滿臉病容，時不時蹙起眉啞著嗓子咳兩聲。
進岳家前她只是個身份微賤的歌女，名叫槿辭，因善作詞曲得了岳柯青睞，攀上岳家的高枝，做了妾。
岳柯的妻子出身名門，同岳柯門當(dāng)戶對。她有大家閨秀的修養(yǎng)，多年來，從未對她一個小妾翻過白眼。雖得了正妻的寬容，槿辭在岳府依舊不招人待見。
在這個小院子里，一晃十七年。她習(xí)慣了墻面透出的濕冷，也習(xí)慣了岳府眾人的冷漠。
常年濕寒的院子并不適合居住養(yǎng)病，只是一點點小病，總是好了又得，眼見著身體一日日消磨下來，生氣一絲絲從身體里流走。
槿辭總會想，或許過幾年，便會在這院里悄悄死去。
安排這樣的院落，許是那正妻故意。十幾年了，槿辭心中有怨懟卻無從責(zé)怪，到底是她插足別人的感情。那正妻能給她一個棲身之地，算是大度。
“吱呀……”岳昭推開受潮變形的房門，端著藥走了進來。她的院子本是配了下人的，主人不受待見，連著下人也不盡心，常常一睡到中午。責(zé)怪兩句，還要頂嘴，做事也馬虎的很。對于母親的照顧，岳峰總是親力親為。
天氣寒冷，岳昭擔(dān)心藥涼了失了效果，連著熬藥的砂鍋一起端了過來。
砂鍋上蓋著隔溫的紗布，經(jīng)年累月被藥氣熏蒸，染成了棕色。岳昭把砂鍋端到桌上，撇開藥渣，把藥倒到碗里。清苦味在屋內(nèi)彌漫開來，這味道飄蕩了十幾年，沁到了墻壁里。每年到了梅雨天，便會慢慢的從墻壁中透出來，混著霉味縈繞在屋子里。
岳昭把藥遞到床邊，扶起槿辭慢慢把藥喂她喝下。
“岳昭，咳咳，你最近怎么不去找，咳咳，郭鴻先生？”槿辭喝了藥咳嗽的癥狀好了些，啞聲問道。
岳昭檢查補過的窗戶是否漏風(fēng)，聽到母親的話手上動作一頓。
“先生他，正忙著為去王城做準(zhǔn)備，實在不便打擾?！痹勒训馈?p> 槿辭這才憶起，郭鴻馬上要去王城了。
“昭兒你可覺得我拖累了你？”槿辭輕聲問道。
“母親何出此言？哪有母親虧欠孩子的道理？”岳昭說道，用布頭把漏風(fēng)的窗縫堵上。
“是嗎？可咳咳咳咳咳……”槿辭剛說完一個詞，又抑制不住的咳嗽起來。
岳峰連忙轉(zhuǎn)身把桌上備好的溫水端到床邊，喂母親喝下?！叭肓舜?，天氣溫寒不定，母親多注意身體才是?！?p> 岳峰扶母親躺下掩好被子，確認(rèn)沒有漏風(fēng)的地方。
槿辭知道岳昭聰明，她看過岳昭寫的文章，能看出他的抱負(fù)。不像她——只會寫些吟花嘆雪的淺白調(diào)子。
這身體好好壞壞，病了去多年，病好了也出不了這四方的院子。在槿辭看來，在她嫁過來那天起，這一生就死在這院子里了。她沒有什么好惦念的，只日復(fù)一日的混日子而已。但岳昭不行，他一個大好男兒，有才華有抱負(fù)，不能同她一起耗在這院子里，外面有大好的世界容他闖蕩。
“昭?！遍绒o終于下定決心，她撐起手，坐起來一點對岳昭說：
“我有一把琵琶放在外面的柜子里，你去幫我取來。”
“天冷，母親還是不要彈琴，會受涼的?！痹勒褎竦溃瞿赣H重新躺下。
“咳咳，要你去拿！就去拿！怎么這么多話！”女子咳了兩聲，語氣焦急。
岳昭拗不過母親，給槿辭披上衣裳，說好只彈一曲，彈完便好好休息，才出門去取那琵琶。
隨著老舊的木門“吱呀”一聲，槿辭靠在床頭，聽著岳昭的腳步聲漸漸遠(yuǎn)了。
她起身，從床頭的抽屜里拿出一枚簪子。
這枚銀質(zhì)簪子是進岳家門的時候，岳柯送給她的。簪頭是精心打造的輕薄花瓣，花瓣上刻著細(xì)密的紋路，中間是玉石做的花心。
“原來我這一生，注定要折在這支簪子上。”女子撫摸著簪頭的銀花自語。她微蹙著眉，心中幾度徘徊。直到門外腳步漸近，再做不出決定就來不及了。
她握著簪子心下一橫，扎向了胸口。
岳昭是個聰明的孩子，沒了顧慮便能遠(yuǎn)走高飛了。槿辭想著。
外面世界廣闊，他該出去看看。不該陪著她這么沒用的母親關(guān)在這狹小的院子中。
槿辭望著胸口涌出的鮮紅血液忽然憶起往昔。那年春光小樓上，她寫了小曲彈著琵琶。正是陽春三月，春風(fēng)和煦的好時候，樓中鶯歌燕舞。而她遇見了岳柯，之后種種，也許一往情深，也許精心算計?？蛇b想當(dāng)年，她竟羨慕起那個天真又恣意放肆的自己來。
就快要立春了，之后便是雨水，再往后是驚蟄，天還暖起來。可她再回不去當(dāng)年，一方院落把她此生春光都擋在了墻外，那些年少回憶遠(yuǎn)的仿佛上輩子的事情。
抱著琵琶推開門的岳昭，無論如何也不愿想信他看到的。
陳舊的銀發(fā)簪深深的沒入了母親的胸口，血花一朵朵從傷口涌出，沒過緊攥著發(fā)簪的手，滲入銀花上精心雕刻的暗紋中。
手中的琵琶落到地上，四根琴弦發(fā)出“箏……”的一聲，應(yīng)聲繃斷?？嚁嗟那俾暲铮勒褤涞侥赣H床邊。槿辭并未斷氣，刺入的最后一刻，她還是怕了，簪子偏離了心臟。
岳昭顫抖著手，想去拔插在母親心口的簪子，但簪子扎的太深，他怕拔出簪子血涌出來便更救不回來了。
“我去找大夫！”岳昭大喊，轉(zhuǎn)身跑出屋子。
傷口太疼了，疼的槿辭緊握著簪子的手都在顫抖，她看著岳昭離開的方向，蒼涼的笑了一下，猛然拔出胸口的簪子。噗呲一聲，一抹血花噴濺在被面上。
沾滿鮮血的手垂到床邊，松開，“叮咚”一聲，銀簪落到地上。血液順著花瓣上的絲絲脈絡(luò)慢慢匯聚到花心。銀簪安靜的躺著，一刻仿若有了生命。
血大片的在被子上漫延。槿辭靠在墻頭，目光定在不遠(yuǎn)處的琵琶上，凝固了一抹惋惜。
年關(guān)未過，岳昭根本找不到出診的大夫，他站在緊閉大門的醫(yī)館前，突然想起葛家的千葉曾說自己會些醫(yī)術(shù)，便轉(zhuǎn)身趕往葛家。
臨了葛家門口，葛家的門衛(wèi)不讓他進去，他謊稱是岳峰讓他來。恰巧岳峰正在葛家，門衛(wèi)又見過岳昭和岳峰一道來過，信以為真，放了岳昭進來。
葛少秋的院子里，千葉正和岳峰比投壺，她第一次玩這游戲，正在興頭上，抬眼卻看見，岳昭匆匆忙忙的跑過來。
“岳昭？他來做什么？”千葉好奇道。
葛少秋也詫異的看著氣喘吁吁跑來的岳昭。
岳昭的母親的身份微賤，連帶著他也不受待見。岳昭也知道貴族子弟看不起自己，和別人交往甚少。
岳昭不管三人的目光，只快步走向千葉，不把抓住千葉的胳膊喘著氣問：“檀姑娘你會醫(yī)術(shù)對嗎？快，快救我娘！”
說罷不管千葉答不答應(yīng)，拽著她便要走。
“槿姨娘怎么了？”岳峰連忙追問道。他知道岳昭的母親身體不好，當(dāng)是發(fā)了急癥。
岳昭沒有回答岳峰的問題。
這個時候，不好找大夫。千葉見岳昭急到如此失態(tài)，心想岳昭的母親許是真的性命攸關(guān)。
人命是大事，便跟著岳昭走了。
家中出了事，岳峰不能不管，他立刻同葛少秋告了辭跟了上去。
院中只剩下葛少秋和地上的銅壺，壺里插著幾枚箭矢沒來得及收拾，旁邊搬來的茶案上，放著吃了一半的糕點。
看著匆忙離去的三人，葛少秋有些莫名其妙。對于岳昭的母親，他連面都沒見過，沒什么印象，只聽說出身不是很好。
看起來不像小事，要不要過去看看？葛少秋心想。可這事是岳家的家事。千葉是被喊去救人，他跑過去不成體統(tǒng)。
葛少秋想想便算了，打算等千葉回來了，再問問出了什么事。